安乐看完让自己都觉心寒的内容,早已泣不成声。
夏至,你很讨厌这样的我吧?胆小怯懦又不识好歹,偏偏还非得把什么都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三番五次地置你于不顾,把伤痛都转接到你身上,甚至,为了离开你,不仅谎话连篇,连威胁这招都用上了……我真的好厌恶总是对你那么残忍的自己。
安乐想起当时写这封信时的顾虑,心情更加复杂了几分,对自己的厌恶感也更是增加了几分。
她没有对夏至说实情,信中内容半真半假。因为那时的安乐宁愿夏至将自己误认成一个无可救赎的毒鬼也不愿让他知道自己那两年究竟是怎样走过来的。
到最后,我都还在欺骗你。
可是你为什么还有一而再地给我机会?为什么还要像以前那样,把一切都交由我决定,让我来选择去或是留。
我早已不值得你这样珍之重之了。
安乐机械麻木地整理好自己,无力地回到房间床畔,终于还是无所意识地半晕半睡躺倒下去。
在安乐备受内心折磨的同时,夏至也并不比她好过一分。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虽然这栋爷爷早年买给他的郊外小别墅里此时除了他再无别人,但他依然出于习惯地将房门反锁着,似乎这样就能让他与外界纷扰隔绝开来,只是已经在床沿下绒毯上静坐了好些天的他心里并不平静,因为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散放在床上的那一堆明信片和照片上。
安乐的小舅舅写来的那封信很简短,但对夏至来说却是字字锥心,他只看了一遍便是想忘记也难。
当日从自己后爹那里听来前因后果的他还能勉强让自己强稳住心神,还能想着自己还要成为安乐的依靠,绝不允许自己颓弱。但此时就摆在他眼前的这些东西却是直截了当地给了他最严重彻底的打击,让他再无心力硬撑下去。
光是那几张照片,他便费了两三天的时间才说服自己一张张地看完。每一张都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震惊和恐惧,让他很难再有勇气往下一张看去。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两年总是只能收到只有安乐背影的照片了,正面的她,太让他不能接受。
夏至随手将床上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照片拿起,费力地举至自己眼前——照片里的安乐穿着病号服,抱膝蜷缩着坐在草地上,镜头离她并不远,但她在画面里却是那般瘦弱娇小,明明有几缕暖阳俏皮地打在她身上,却让人瞧不出丝毫生气,反而相较于身下的绿茵,她此时俨然仿似一小团等着一把野火焚来的枯黄干草。
夏至皱着眉将照片放下,又费力地摸过来另一张,还未待细看他的眉心便已然皱得更深了——这时的安乐正面对镜头,吸人眼球的并不是她身后花园正开得娇艳的繁花,而是她毫无表情的神情,她不仅目光空洞呆滞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人正举着照相机与她相对而立,毫无波澜起伏的双眸里更是暗藏着已无所依恋的寂灭。
这张照片曾被夏至紧紧捏在手里自虐般地看了整整一天,这样的安乐让他感到陌生,感到心紧窒息,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不再继续去拿床上的照片,因为不敢,他能硬逼着自己将那几张照片看完,却不再有一一重温的勇气。那些照片里的安乐太让他害怕,每一个她都那么姿势僵硬,神情枯然宁静,犹如一潭死水。
夏至无力地向身后倒去,平躺在地毯上,想闭上双眼睡上一会儿,却是怎么也阖不上,就连轻轻眨动一下都是无比酸涩胀痛。
直到现在,他才真的明白,乐怡曾经的举动究竟对安乐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留下了多深的阴影。也是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安乐要留在他身边,需要多大的勇气——那是否决掉过去种种,与所有事实为敌的决然。
安乐睁眼醒来时已是下午五六点,身心依然昏沉沉的,但她不能再次睡过去。
她说过,以后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所以她去了厨房,熬了一锅粥,炒了两个小菜,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将碗筷洗刷好,再将厨房仔仔细细整理一番,然后她出门向体育馆走去,在广场上锻炼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往回走。
从今以后,做一个生活精致的人。这是她的新目标。
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吹干了头发,俯身在茶几旁翻看周宁宁留下的那些预审材料,半个小时后,周宁宁也一身清爽地过来她这边。
“今天又加班,累死了。”周宁宁一坐下便开始絮叨。
安乐习以为常地笑笑,低头继续在纸页上勾画着,不时在一旁做两句简单批注。
“安乐,你好厉害啊,你知道吗,我今天录节目用到了你留的那些旁注,结束后我们导演直夸我准备充分。”周宁宁想起白日里那个以挑剔著称的导演当着好多人的面夸自己,眉目间的疲惫随即被一种可以称之为功德圆满的成就感代替,“礼拜二我可以休假一天,咱们出去吃好的吧,我请你啊!”
安乐正在某个重点句下划线的笔微有停顿,中性笔芯在纸上留下一个小点,然后那道直线才继续向后延伸去。
“宁宁。”安乐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假装不在乎的,但是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语气竟带着那么露骨那么难以掩饰的苦涩,她有些艰难地继续说下去:“我要走了。”
原来夏至对她的不信任是那么的有据可循,从知道他的用意后到决定推翻先前的约定离开这里,她只用了睡一觉的时间,甚至都没有真正费神思考过,心里便已然有了答案。
“走?去哪里啊?”周宁宁根本反应不及。
安乐转头向阳台外的夜色望去,她或许是要去那里吧,反正她已经习惯了不是吗。
她已经不再像起初那两年惧怕这样的黑夜了。
“安乐?你说话呀。”周宁宁急了,从沙发上滑坐到安乐身旁,伸手在安乐眼前晃了两下。
“宁宁,我该回去了。”
这里已经不再是我该停留的地方了。
周宁宁闻言松了一口气,以为安乐说的是要回H市的家了,笑着说道:“你早该回去了嘛,你爸爸还有妈……还有你阿姨,该等得有多辛苦了,还有小蓝和你弟弟,他们肯定都挺高兴的,你终于愿意回去了。”
没有太注意到安乐落寞的神情,周宁宁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可惜以后不能再跟你门对门了,唉。不过我会去找你的啦,你有时间也要回来找我玩啊。”
说完这话仍旧没有得到安乐的任何回应,周宁宁终于发现安乐今天很反常。
“安乐,你怎么了?”周宁宁问得很直接,语气里也满是无法理解的疑惑。
明明这几天都有说有笑的,虽然有时会拧眉蹙额像是在为什么事忧心烦神的样子,但那样的安乐才像是完整的她,才像是有生命力的安乐。可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捉摸不定了呢?怎么突然就又变回了那个她初见时满目犹疑无助的安乐了?
安乐收回远望的目光,定了定神,冲周宁宁笑了笑:“我不是回家,我回不去那里的。”
“我要回英国。我已经做了太多错事,我不能再继续错下去,我不能,再让夏至陪着我错下去。我已经耽误了他太长时间,我不敢再拿他的一生来做赌注,我始终,赢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