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是在卫生间里彻底想通为何夏至近来会有如此反常的举动的。
类似的情况，十一年前也有过一次。那年她告诉他自己将要随母亲去英国，此后便有大半个月她都没有再接到过夏至打来的电话，她发出去的短信也都从没收到过回复，甚至期间她趁着一个周末回到安家都没能见到他。然后便是某天他突然来到她的城市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说：乐乐，我不想你走。本来嘛，你是安家人，但你现在却不住在安家屋宅，这就算了，因为是我鸠占了你的鹊巢，可你为什么还要跑到英国那么远的地方去呢？咱们就保持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行吗？你看我都没说硬要你回到N市了，但我真的好怀念咱们以前一起生活的日子啊。本来，还以为等我明年考到H市来就可以和你像以前那样一起追逐玩闹了，可是你都要走了，我还来这里干嘛呢。但我又不能说不让你去这样的话，乐阿姨要回去那里，你从没见过的外公和舅舅也在那里，你没道理不去的。以前我带你去看我爷爷奶奶，虽然你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其实你心里羡慕得要死。我知道选择权在你手里，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所以如果你想去，那便去吧。只是你一定要记住啊，你可是中国人，所以不管那里有多好多诱人，你都要抵制诱惑然后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甫一见面，少年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一股脑儿地说着似乎已经准备了很久但又更像毫无准备因而稍显杂乱的话，他的语气时而霸道温柔时而忧伤自嘲时而又带着些玩笑意味，但他淌着汗的额头与眉间始终写满了认真。
那时她和夏至一个十四岁，一个十六岁，彼此都不是很明白自己的举动代表着什么。当时的她，只隐隐发觉自己对眼前少年有着独特的情愫，却不敢肯定那是不是就是别人口中所说的难以琢磨通透的喜爱之情；而那时的夏至也远远不够成熟稳重——或者说夏至从来就不是一个成熟稳重的人，总之十六岁的他全是凭着自己的直觉而为，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否应该高喊几句“乐乐，我喜欢你”这样的话语来让安乐明白自己的心意，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看着安乐离开。
于是他和她有了那个后来被安乐打破的三年之约。三年，应该够看清彼此的心意了吧？
想到这，安乐依旧苍白着脸色，一手拿着小飞机，一手拿着那封几日前写好的信，心里不停地念着：安乐，你就活该作茧自缚……
回想这几天，是她回到N市后最无所事事但又最充实的日子，她不再需要靠做很多事来让自己麻木，让自己没有精力去想那些错乱不堪的事，因为，她的身边有他。
夏至。安乐默念他的名字，然后身体某处开始隐隐作痛，接着越来越痛，难以止息。
“呵……”最后安乐只能自嘲地笑着，任眼泪再次从酸肿的双眼中决堤而出，一滴一滴地打落在手中的牛皮信封上。
难怪他会问她有没有忘记答应了他什么，会不会等着他回来，会用那样脆弱不堪的眼神看她，会小心翼翼地告诉她，这次的选择权依旧在你手里。
时间倒回十分钟前，安乐好不容易暂缓过痛经，便去隔壁房间拿小飞机——一个人住，她将平时不常用的东西都放在这间屋里的，于是自然而然地，当她拉开衣柜里的储物抽屉取了东西，不经意间抬头就瞥见自己曾经亲手压放在被盖下面的文档袋露出了一角。然后鬼使神差地，她拿了下来，解开，这些年来她搜集到的关于夏至的一切信息都在里面，当然，那封熬夜写的信也在里面，而此时，粘合好的信封已然被撕开了。
原本就是要给他看的东西，只不过换了方式换了时间，所以自然也就会换来不同的结果。
安乐抬起手背抹了把眼泪，然后抽出信封里折好的信笺纸，展开：
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
不知是何时，也不知道是在何地，我听见了这句歌词，当时脑子里便自然而然地浮现了我们初见的画面：朱红大门，阳光，素白衣裙，花藤，爸爸，阿姨，你，我。
这就是全部，简单而美好。
一直没有对你说过，当时的我有多么害怕即将走进我的人生的两个陌生人，恶毒的后妈，凶残的兄长，这是我对你和阿姨最早设定的印象。直到当我推开那道朱红色大门，阳光不期然地刺进我的眼中，我低头便看见阿姨的白色裙摆在微风的缓缓吹拂中晕开成一朵白莲花，而后我的余光瞧见院中竹篱笆上的花藤正藤蔓缠绕——便是在这花藤下，你手舞足蹈地给我讲了夏乐乐的英勇事迹，爸爸和阿姨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
只那一瞬，或者只是那一眼，我便开始期待以后的生活。
和我原本的推想大相径庭，我们没有像很多重组家庭下的兄妹那样相看两厌或彼此暗中较量，反而很快地熟络并且亲切起来，就像是真的亲兄妹那般。这都是你的功劳。如果不是你主动地带着满身阳光一步步向我走近，我或许永远都只会站在原地，然后我们便成了同个屋檐下各自相望却各不相交的两个点。
是什么让我习惯并且开始依赖你的存在？这个问题，在Z大上学的那一年里我问过自己很多次。是过去几年间从不间断的越洋电话和信封，是话语间诉不尽的关心和思念，还是旁人无法言明亦无法代替的默契或是彼此间早已暗通的心意？直到后来我再次出国，然后一个人面对仿佛永无止境的寒夜时我才想明白，原来，是在第一次相见时你毫不吝惜地对我展露出的倾情温暖。
细数相识以来的十五座春秋，我发现最让我快乐的是在Z大念书时的那段时光，最让我难忘的是隔着千山万水的五年离情，而最让我怀念的，却始终是你我初识便如故交彼此懵懂无知互相打闹的那四年。
我知道现实里没有时光机，但我，真的好想回到过去。如果可以重新选择，那年那日，我不会强忍着泪水对你说出那句再见，更不会对你说那句：“等我”。
是的，我后悔了。在我第一次登上飞往英国的飞机时，便后悔了。
我后悔没有转身留下，后悔让你空付年华。
终于还是要说到那十五年时光中最让我想一笔抹除的五年了。
我不知道那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那么突然，那么措不及防。
有一天妈妈突然拿着花剪要来刺我，后来我在医院中醒过来，然后我发现妈妈居然一脸苍白地躺在病床上。那半年，我整日整夜地睡不着，我很怕，我怕妈妈突然抛下我独自离开。
但她最终还是抛下了我。那一天，她不停地给我说话，告诉了我很多事，直到深夜才睡下，然后她便再也没有醒来。
她的葬礼我没有参加，因为我生病了，实际上，我已经病了很久了。外公找了很多医生来为我诊疗，但他不肯告诉我我究竟患了什么病，直到我某天从小舅舅和他的谈话中得知，原来我每次病发实际上都是体内的毒瘾发作了。
很难想象吧，我吸毒了，虽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沾染上的。那时候很消沉，妈妈的死，染手的毒品，以及我的生父另有其人的真相，都重重地压在我的心里，让我完全喘不过气来，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吸毒鬼，整日沉沦在麻木且疯狂的世界里。
直到被小舅舅发现，然后我被锁在房间里戒毒。过程并没有太痛苦，虽然很煎熬。
我知道我们本来可以有一个无比美好的未来的，是我亲手毁了自己，毁了我和你的未来。现在的我，已然不是原来的我，而你，却仍是当年的你，这让我很不安，很害怕。
我知道你可以不在乎我的过去，甚至你会因此感到自责，会把这一切最终都归因于你自己的错，然后一如继往地用你的方式将我护在你的羽翼之下，会加倍地爱我呵护我。
只是同时你应该也知道，我是怎眼都无法放下那段过去的，所以，你很明白我已经不能再回到你身边，我们，已经没有了未来。
我不是没有努力过，我也曾无比想要回到你身边，只是我用了五年时间去尝试着淡忘，我甚至都必须靠看着你的各种照片才能让自己记起你的模样，却仍旧无法忘记那段煎熬时光里的一分一秒。
我爱你，我也知道你爱我。
那么，我们便分手吧。
五年前的那封邮件说明你不肯承认，那我现在正式向你再说一次：夏至，我们分手了。
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大到我不能再自欺欺人地认为终有一天我可以挥开过去的阴霾中走到你的身前——那一天，太遥不可及。
你已经为我停留得太久，我不能亦不值得再让你等下去。
或许你还会有许多担忧，还会为我牵挂，但既然我们曾经亲若亲兄妹，那么，便把这当做是对你唯一的妹妹的关怀吧。
而我，会尽力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会再让你为我担心为我烦扰。相应的，我也希望你能过得很好，至少也把你自己照顾好，不要再为我分神。如此，对我们两个，都好。
我会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你或许会愤怒会不甘，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寻到我当面质问我为何要对你无情至此，但我希望你明白，我真的好累，我真的已经无法再去爱你也无力再承受你对我的爱。事及此，你能安好便是我余生最大的期冀和欣慰。
所以，放开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我知道这样的我很残忍很可耻，但除了上面所求，此生我已别无所恋。
愿你，安稳欢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