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一连数日既不出房门,也不开口说话,对于魏虎和致远送来的饭菜也鲜有动筷。她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因为她的心已经枯竭,原本略有发福的身体日渐消瘦,这让致远看了十分心痛。
这天,致远算好账,亲手为张夫人做了一碗粥送上了楼去。
致远见房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看到张夫人正坐在梳妆台前整理着发髻。
“娘。”致远轻声招呼着,心里却有些纠结,当初说好认娘是为了张老爷,现在张老爷已经不在,这声“娘”是否还要叫下去?
“致远来啦,快来坐下,我正想和你说说话。”张夫人面带微笑着走到桌边坐下。
致远见张夫人肯开口说话了,心情也似乎好了许多,心里顿感高兴,忙把粥递到张夫人面前说道:“娘,这些天您都没有好好吃东西,这是刚熬的鸡丝小米粥,快趁热喝了吧!”
张夫人看着致远,点了点头,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嗯!真鲜!”张夫人赞了一声,便一口接着一口,将粥喝得精光。
张夫人放下碗,用丝帕在嘴边蘸了蘸,喜悦地说道:“好久没有喝到这么好喝的粥了。”
“粥并没有那么特别,只是娘近来太过伤心,茶饭不思才会这样。”致远揪心地说道。
“致远,你知道吗?老爷生前最爱喝我煲的粥了,我们俩也是因粥而结的缘。记得老爷年青的时候喜欢四处周游,常爱在山水间吟诗作画一抒雅性。有一次,老爷来到我的家乡,正在湖边欣赏风景的他突遇急雨,幸得我和我爹路过那里,便将他请至家中避雨。
老爷当时浑身湿透,一副饥寒交迫的样子,十分狼狈。我为他熬了一锅腊肉菊叶粥,他喝了连连称赞,说我熬的粥鲜香淳厚、水米交融、色泽鲜亮,是世间难得的一品好粥!
后来老爷就常来我家乡游玩,每次都会上我家送上一些小礼物。也为顺道喝一碗我熬的粥。一来二往,我爹娘也喜欢上了这个才华横溢、热情有理的小伙子,他就托人做媒,娶我过了门儿。
后来,我问老爷究竟娶我是因为留连我家乡的风景还是因为贪恋我做的粥好吃?他说“山美、水美不及人美,花香、草香不及粥香!”
张夫人提前张老爷,眼里尽是美好的回忆,但一想到现在已经人去楼空,不由得眼含热泪笑着摇了摇头。
致远怕张夫人伤心,忙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娘要节哀顺变。将来的路还很长,爹若泉下有知,也一定不希望看到娘终日郁郁寡欢、日渐消瘦。”
“我明白的,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现在已经都想通了。我就是为这事想和你谈谈。”张夫人微笑着说道。
“致远啊,这些日子难为你一直以平儿的身份在铺子里出力,在老爷床前尽孝。是你让老爷得以瞑目,安心离去。如不是你,老爷他将抱憾而终。也是因为有你,我们铺子里的生意也开始重新走上正轨,我由衷地感谢你呀!”张夫人感慨道。
“张夫人又何必太客气,这些天我在这里得到所有人的礼遇,也让我再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致远说道。
张夫人凝望着致远,怅然若失地说道:“多少次我午夜梦回,都看到我的平儿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又得以重逢,共享天伦之乐!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也很震惊,你和我的平儿实在太像了,可一想到平儿他早已经客死异乡,我的心便疼痛不已。你不知道,当初我得知平儿不在人世的消息,几乎支持不住,一切都是为了老爷,我才咬紧牙关,故作镇定。谁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爷终于还是没有挺过这一关,随平儿去了。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毫无牵挂,再无眷恋。”
“张夫人千万别这样想,至少张老爷多年来悉心经营的铺子还在,你的家还在啊!只要你不言放弃,就还会有希望的!”致远担心张夫人一时想不开会去寻短见,忙劝慰她道。
张夫人淡淡一笑道:“我还有什么希望?我现在已经是孤身只影、风中残烛。寡妇亡儿,无指望了。这个家里有太多和老爷、平儿在一起时的回忆,我们一家团聚时的欢欣时刻仿佛就在昨天,我多留在这个家里一天,只会徒增煎熬。”
致远听完张夫人的话,也不知道还能怎样相劝,只得眉头紧锁,低头不语。
张夫人看出致远心思,微笑着对他道:“算起来,你是我们家的贵人呐!若不是你出现,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向老爷交待。你来我们家的这段日子,我是真心拿你当平儿相待的。”
致远抬起头缓缓说道:“我年少之时就失去了爹娘,张夫人不仅让我有了栖身之所,还对我关怀、信任,能遇见张夫人实属致远三生有幸。在致远的心里,早就把张老爷夫妇视为亲人了。”
“是真的吗,致远?从前,让你认我作娘是为了完成老爷心愿。而今老爷他不在了,我怕强人所难,也不好再提这样的要求。但我打心底里喜欢你这孩子,你若愿意,可否认作我的义子?”张夫人有些激动地问致远。
“致远求之不得,只要张夫人能好好保重身体,致远什么都可以答应。”致远连忙弯腰作揖,答应了张夫人的请求。
张夫人将致远扶起,对他说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多虑了,我并非有寻死之念。我只是觉得住在这里难免睹物思人,心中难过,我是想搬回乡下去住。你千万不要为了哄我开心而答应我的要求,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地认我作干娘。将来也好心有所寄、守望相助!”张夫人解释道。
“致远是真心的,以后,我会和干娘相守相伴,绝不会让干娘心伤难过。干娘想想去散散心也好,致远会陪着您一同回去。”致远说道。
“你能这样说,干娘已经无憾,但干娘这次回去,说不好什么时候再回来。我要你留在这个铺子里,帮老爷守住家业。”张夫人说道。
“干娘……你一个人回去靠什么维持生计?我一定会把铺子看好,但你也让我对您尽孝道吧!致远有生之年已经目睹太多的生死别离之苦,致远恳请干娘不要丢下致远一人。”致远一撩衣摆,跪在了张夫人面前。
“致远无需担心,在老家我尚有爹娘留下的百亩桑田,足够我下半辈子过活了。也说不定过了这一阵,我心里好受些了,还会常回来小住,即便我不回来,你也一样可以去看我,不是吗?”张夫人将致远扶起说道。
致远能体会张夫人才失去两位至亲的痛苦,便也不再强留。二人正说着话,忽闻有人敲门。
“进来。”张夫人说着,和致远都望向门口。
管家魏虎推开房门,见到张夫人和致远,走上前轻声问道:“夫人,您找我?”
“是啊,魏虎你来,我有话和你说。”张夫人微笑招呼道。
“夫人,您终于开口说话了,太好了!夫人今天气色好多了,看来还是少爷有办法!”魏虎看着桌上的空碗,高兴地说道。
“魏虎啊,其实……平儿他……已经不在了。”张夫人有些哽咽。
“啊?那……那他是?”魏虎不解地盯着致远,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他是致远,当天来咱们铺子里只是为了谋生计,不料被我们错认成平儿了。我为了老爷的病能好起来,便将错就错,让致远帮忙演了一出戏。”张夫人道出了原委。
“哦,怪不得,他连老爷的喜好都忘记了!”魏虎这才悟过神来。
“只可惜,我骗得过老爷,却骗不过老天的眼睛。老爷终于没能留得住,希望老爷九泉之下见到平儿,不会怪我欺瞒他。”张夫人边说边落着眼泪。
“夫人,您别太伤心了,老爷要走,也是天意,天意难违啊!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魏虎也跟着抹泪道。
“魏虎啊,你这么多年来你在我们铺子里起早贪黑、不辞辛劳,铺子能有今天,你劳苦功高。现在老爷不在了,你也上了岁数,我会给你一笔钱,供你回乡养老。”张夫人缓缓道。
“夫人!魏虎是看着老爷一点点打拼,把铺子经营起来的,这铺子是老爷一生的心血,你可不能将他盘给别人啊!”魏虎一听张夫要赶自己走,激动地说道。
“魏虎,我不是这个意思。铺子对老爷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纵使老爷不在了,我也会把铺子经营到最后一刻。我已经将致远认为义子,以后我会把铺子交给他全全处理,我相信他会帮我们张家把铺子传承下去,并且越来越红火。我暂时会回乡下小住,过些日子再回来看看。我并不是要赶你走,我是怕你年岁高了,在铺子里忙活,会力不从心。我虽没有太多钱,但也绝不会亏待你,拿了钱,你可以带着妻子回老家过清闲舒心的日子,岂不是更好?”张夫人问道。
“夫人有所不知,我跟随老爷多年,亲眼目睹这铺子的成长经历,有几次铺子出现危机,我也不曾动过离开的念头,再艰难的日子我们也挺过去了。铺子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我早已对它有了感情。现在夫人请不要赶我走,我虽然是一把老骨头了,但也还算有些经验,我愿意用我的余生,鼎力支持致远把铺子做下去。能在铺子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也只有如此,我到了九泉之下才有脸向老爷交待啊!”魏虎老泪纵横地说道。
张夫人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好意会让魏虎如此难过,感动之下生出几分愧疚。
“魏虎,我感激你对老爷的忠诚。你愿意留下,是我和致远的福分,以后你和致远要携手将铺子管理好,让老爷安心!对了,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致远,你跟我来。”张夫说着,起身向床前走去。
张夫人把致远和魏虎带到床前的一副字画前,将画卷向一侧拨开,墙上立刻现出一个内嵌式约两尺长的暗门来。
张夫人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递给致远道:“用这个把暗门打开。”
致远满腹狐疑地接过簪子看了又看,发现簪头确与平常的不同。簪子在锁孔中轻轻转动,暗门应声被打开,原来这簪子竟是一把钥匙。
暗室不大,里面只放着一尊送子观音玉雕。张夫人小心地将观音取出,观音立刻绽放出耀目的光彩,阳光之下,观音像内的一朵金色莲花熠熠生辉。
张夫人见致远看得入神,便笑着问他:“你是在大户人家铺子里做过活的,见多识广,可知道这东西能值几何?”
致远仔细端详,摇头道:“我在江府当铺里做了那么多年,值钱的典当之物也见过不少,但如观音这般神奇之物却见所未见。这尊观音像做工极细腻,材料也十分罕见,应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才对。”
“这的确是件宝物,当初老爷在当铺里一见到这尊观音便喜欢得不得了,这观音选材上乘、稀有,又做工精妙绝伦,若不是皇宫内的贡品也定是权贵人家的陪葬之物。老爷喜欢它不仅是因为它贵乎稀有,更因它喻意吉祥。老爷希望借观音送子之意,托菩萨保佑,把我们的平儿带回来!于是,老爷不惜重金留下了这尊观音。”张夫人说道。
“这观音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么贵重的东西为何不选择去省城规模大些的店铺典当?我觉得这事有蹊跷!”致远不解地问道。
“是两个女子前来当的,看样子是主仆,都以丝帕掩面,相貌难以辨认。人家可能有难言之隐,我们也不便多问,要不是她们急于脱手,要价不算太高,我们也无力将这宝物留下。”张夫人回答道。
“会不会是贼人啊?万一是销赃,只怕日后会牵连干娘!”致远担心地说道。
“那到不怕,东西早已经过了当期,也不见官府贴告示查办此事,再说我们有账目为证,不会有事的。那女子看衣着也像是体面人家的太太,也许真是急于用钱,才把家中传世之宝拿来当了。”魏虎说道。致远听魏虎这样说,方才放下心来。
“致远啊,收好这支簪子,这尊观音像就算是我预送给你未来媳妇的新婚礼物,希望你将来子嗣满堂!”张夫人眼含热泪地说道。
“不妥不妥,我已经受了干娘诸多的恩惠,怎么能再将张老爷花那么大代价得来的宝物占为己有?再说,我成亲还不知是猴年马月之事,我万万不能收此大礼,绝不可以!”致远摆手推辞道。
“致远,你听我说。老爷和平儿都已经不在了,这尊送子观音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你现在是我的义子,我将它转赠于你也是理所应当。我并不是白送给你的,将来你大婚之日,可要请我坐上座,喝新媳妇茶的!我想得很清楚,与其将这观音带进坟墓,还不如让你帮我把它传承下去,也算圆了我和老爷的心愿!”张夫人哽咽道。
“多谢干娘了!”致远不好再推辞,一撩前襟,跪谢了张夫人。“快起来,好孩子。”张夫人扶起致远,将观音交到他的手上。致远默默地凝视着观音像,心中祈求道“观音啊观音,若你真有灵性,请帮我找到盼儿来做你的女主人,圆了干娘的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