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从大少爷房里出来，秀巧忙焦急地上前询问状况：“娟子姑娘，怎么样？大少爷说什么了？有转机吗？”
娟子没精打采地看着地面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什么也没有说。我却对这个半大的孩子坦白从前、流泪乞怜。我真是没用，从前保护不了女儿，现在又辜负了老爷的一片真心。”
秀巧听娟子说着，也无奈地安慰她道：“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一下的，你已经很勇敢了。老爷是不会怨你的，而且他也一定放不下你，不会这样让你离开的。”
“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我不是君子，但也一定要言出必行。这段时间里，我给江府上下也添了够多麻烦了，现在该作个了断。我与老爷注定无法成为夫妻，也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但我会记住老爷的话，好好活下去。”娟子说着，对秀巧露出释然的微笑。
晚上，娟子没有去正厅吃饭。江孝全已经猜出了娟子这次尝试的结果。一家人坐在桌前吃着饭，每个人都默默无语。只有二太太心情不错，边吃饭，边说着自己在街上又买到了什么心怡的首饰。除了湛羽面带微笑倾听以外，其他人都没有留心她说了什么，大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手上只顾着为大少爷夹菜。
大少爷吃完饭就独自先回房去了。江孝全见他出了门，才轻声问大太太道：“不是说下午娟子与云儿见了面吗？孩子和你说了什么吗？”
大太太放下筷子，摇了摇头道：“云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他没告诉我他们谈了什么，我也没问。他身体才好些，能心平气和地与娟子见面，已经阿弥陀佛了，别再逼他了！”大太太说完，也起身离了席。
江孝全问不到结果，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抬起头与二太太的眼神相接，二太太立刻露出灿烂地微笑，她的笑仿佛在宣告自己的成功，也像是在嘲笑老爷的结婚大计泡汤！老爷被二太太的笑弄得浑身不自在，起身说了句：“我饱了，你们慢慢吃。”便也出了正厅。
湛羽看着老爷垂头丧气的背影，又看着二太太得意忘形地笑脸，心里竟涌起一丝喜悦！
老爷穿过后花园，来到娟子房前，推门而入，见到娟子正坐在桌前绣花。秀巧看到老爷来了，忙起身上前让坐：“老爷您来了，快请坐！”娟子抬起头，对着江孝全微笑着，仿佛并不是要面对伤痛地离别。秀巧不想打扰这一对深情的男女在离别之际互诉衷肠，悄悄出了屋子，掩上了房门。
江孝全在娟子身旁坐下，百般不舍地看着娟子问道：“在绣什么？”
“娟子得了老爷那么多帮助和恩惠，无以为报，只能送一幅刺绣给老爷留作纪念。这是一朵‘彼岸花’，它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很久以前有一对男女，却因相爱受阻，无法相守。两人为爱双双殉情，化作这种彼岸花，男的变成了叶子，女的化成了花，只可惜长叶子的时候不开花，开花之时叶子就会落尽，两人长于一株花茎之上，却终究两不相见。”
“你真的忍心与我永不相见吗？我早就知道你的办法不会有用，我根本没想等你去完成我们的愿望，你再等等我，我去和云儿谈，会比你的尝试有用处！”江孝全急切地抱着娟子的肩说道。
娟子依旧带着笑，摇了摇头道：“不要去！能和老爷在一起朝夕相处这么久，我已经一点遗憾都没有了。不要让大少爷去做他不愿意的事，大少爷原本身体就不好，这次他能认真听我把话说完，我非常感激他。至于他没能改变心意我也丝毫不怪他。我已经失去了最亲的孩子，你要好好疼大少爷，别为了我去伤害他！三天的期限是我自己定下的承诺，这就像一场赌博，我愿赌服输！还有，大太太对我的信任和帮助我没齿难忘，请你代我谢谢她！虽然我们不能在一起，但你会一直一直在我的心里，就当作你我是一朵彼岸花吧！或许来生我们有缘……”
“我不要作彼岸花，我要作并蒂莲！我不相信来世，我只要今生！我要每天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我们到底要经历过几番分合，才能长相厮守？你总是轻易就言放弃，你将我的真心置于何处？”江孝全情绪激动地紧紧抱住娟子，又气又怨道。
“娟子又何尝不想与老爷朝夕相守直到生老病死，可我没有那个命！现在，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想请老爷快点回去，在我泪水决堤前，在我后悔食言前，给我留下最后一点自尊与矜持，好让我能笑着离开这里。”娟子挣脱开江孝全的怀抱，站起身走到房门前，背对着江孝全说道：“等我开了门，就请老爷回去。一定不要回头，明天也不要来送我，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
娟子说完，猛地拉开房门，却看到大少爷站在门外。秀巧低着头对娟子为难地说道：“大少爷早就来了，听到你们在房里说话，就没进门。他……不让我通报说他来了……”
娟子呆立在门口，看着一脸冷清地大少爷。大少爷抬起脸，对娟子说道：“我来找我爹，并没存心想偷听你们说话。”
“云儿，进来坐吧。”江孝全走到门口来迎大少爷。
“我只想和爹单独说话。”大少爷缓缓说道。
江孝全看着娟子，眼里依依不舍。他知道这会儿一走，可能就再也不能见到娟子了。娟子也眷恋地看了江孝全一眼道：“去吧，不早了，我也该睡了。老爷……保重！”
江孝全心乱如麻，当着秀巧和儿子的面，再也没办法对娟子说些什么，只好对大少爷轻声道：“我们去书房。”江孝全低头阔步向书房走去，大少爷单薄地身影跟在后面。娟子直到目送二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夜幕里，才含泪关上了房门。
江孝全来到书房里，背对着儿子，双手背在身后说道：“你是来找我谈娟姨的事吧，为了达成你的心愿，她已经决定离开，明天就走了。”
“爹，在你的心里，我娘和娟姨谁更重要？”大少爷缓缓问道。
江孝全被儿子一问，转过身看着他，思考片刻后反问道：“左手和右手，哪一个不重要？”
“爹真的只顾自己开心，不在乎娘的感受吗？”大少爷紧皱眉头问道。
“心云，你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你真的长大了，我不能再把你当成小孩子了。我从没有忽略你娘的感受，而且你娘也没有你想的那样排斥我和娟姨在一起。心里过不去这道坎的人是你！现在，娟姨为了成全你的私心，已经决定放弃。你完全不必担心什么了，你已经赢了！”江孝全的话里充满了不悦，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充满怨恨地和大少爷说话。
大少爷看着江孝全，竟有些不认识了，他感到疼了自己多年的爹为了一个女人，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根本没有赢！就算她走了，爹的心也会跟着她离开，我和娘得到的只是爹的躯壳，那又有什么意义？”
江孝全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着双眼道：“孩子啊，你还想怎样强人所难？你有爹娘，享受锦衣玉食，而娟姨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亲人，离开这里，她甚至会饱受饥寒交迫的煎熬。你不忍心看娘受冷落，却忍心让她流离失所，承受苦难！比起我的私心，你要比我更冷酷无情，自私可怕。枉费你这些年陪在你娘身边学禅念经，你没有一颗与人为善的心，小小年纪就已经心有城府，我丝毫不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却能参透爹的一举一动。真不知道你像谁？”
“原来，儿子在爹的心里是如此的不堪。看来，该离开的人并不是娟姨，而是我和娘。我和娘相依为命或许会更无忧，爹也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终成眷属，这样才算皆大欢喜！真不知道，我在爹的心里，究竟算什么？”大少爷说着，情绪开始激动，一道鼻血流了下来。
“心云！”江孝全见状大惊失色，忙奔上前去扶住大少爷，将他架回了房间。
待江孝全和几个下人才把大少爷安顿好，大太太已经闻讯来到了大少爷的房间。大太太一进门就直奔床前，看着儿子憔悴的面容和鼻子下的血迹，既担忧又心疼：“你上哪儿去了？吃过晚饭过来就不见你的踪影，身体才好些就又闹上了！你存心想急死娘啊？”
“太太，大少爷好像流了鼻血，要不要去请大夫来？”丫环小茹问道。
“不用了，你去让厨房里帮大少爷炖一盅猪血、猪肺汤来，不放参，只放少量枸杞就行。其他人也都出去吧。”大太太吩咐道。下人们听闻此言，都应了声“是”，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大太太等人都走了，才生气地对江孝全说道：“儿子发病一定和你有关系吧？我都说了不要再去逼他，你为何一意孤行？难道非要闹到府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才甘心？”
江孝全听到妻子的埋怨，只是站在那里，紧锁着眉头，低头不语。他也很后悔自己刚才的行径，再怎么说，心云也只是个孩子，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就对他恶语中伤！江孝全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爱迁怒于人，六亲不认的。只知道娟子要走，自己便昏了头。
“娘，是我自己觉得房里闷得慌，才会去花园里走走的。流鼻血也是天气太燥的原因，和爹没关系。要不是刚才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正巧遇见爹，还没有人发现我生了病呢！您不要再责怪爹了。”大少爷缓缓说道。江孝全听到儿子为自己“脱罪”，心里更多了一层对儿子的愧疚与后悔。
“好好，我知道了。你要养气，别说话。好好休息一会儿，等汤好了，娘喂给你喝！”大太太听大少爷这样说，才缓和了语气。
待大少爷睡着了，大太太才起身走到江孝全面前轻声问道：“你今晚去了后院，她……怎么样了？”
“说是明天一早就走，再也不回来了。”江孝全满眼失落地说道。
“今后她打算怎么办？住的地方有着落了吗？”大太太又问道。江孝全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
大太太沉思了片刻，对江孝全说道：“这儿有我陪着心云，你去吧，你们一定有很多话想说。帮她安排一下，一个女人家，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江孝全走到桌前，在凳子上坐下，有气无力地说道：“她不要我帮助她，也不要我去送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走。算了，不过去了。时候不早了，你去睡吧，今晚让我陪陪心云。每次心云身体不舒服，总是你陪着，你太累了，让我尽点做父亲的责任吧！”
大太太见老爷选择陪儿子而放弃与娟子相伴最后一晚，心里由衷地喜悦，她微笑着安慰江孝全道：“好。那今晚就劳烦你费心了。孝全，要走的终究留不住，一切都会过去的！”
江孝全听了大太太的话，苦笑着，没有说话。
二太太坐在镜子前梳理着头发，丫环银珠端了洗脚水进来。二太太一见银珠，放下梳子问道：“我让你打听的事打听到没有？”
银珠一面向水里撒着花瓣，一面对二太太说道：“回太太话，打听到了。大少爷好像特别不喜欢娟子姑娘，对婚事百般阻挠。娟子姑娘费尽心思也没能讨到大少爷的好。这次老爷成亲的事，看来真是黄了，听小云说，娟子姑娘心灰意冷，已经决定走了，老爷都劝不住！”
“是嘛！阿弥陀佛，菩萨显灵啦！”二太太走过去坐下，把脚放在盆里泡着，眉飞色舞地说道：“看来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我没办法做到的事情，大少爷轻而易举帮了我大忙！老爷不拿我当一回事，可大少爷到底是老爷的血脉，唉，纵然大少爷是个成不了大器的病秧子，可怎么说也是骨肉相连啊！血浓于水！湛管家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二太太得意地笑着，把脚盆洗得当当响。
娟子坐在桌前，努力不去想事情，可脑子里却反复出现曾与江孝全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她手上，一直机械地一针针绣着那朵彼岸花。丫环小茹趴在桌上已经睡着，娟子怕她着凉，在她的背上披上一件衣服。时间慢慢地过去，天一亮，就要离开。娟子的心平静地如一潭死水。现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能赶在天亮之前，绣完这块手帕，结束在江府里的一切，结束她生命里的另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