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俞天爱,有五年了。她父母待我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从小就没有了爸爸妈妈,他们让我有家的感觉。”
几句话就讲明了渊源。我是明白家的感觉的,我想,对苏路加而言,俞天爱的父母给予他的家的温暖,是能弥补这么多年无法承欢父母膝下的遗憾的。就是这种亲情的维系,才令他即使喜欢了别人,仍不忍伤她吧。
她是他的亲人。她的父母,是他的父母。这样的情分,他怎么能洒脱割舍?对待亲人,应该温柔相待。
“那苏老师现在喜欢的是怎样的女孩呢?你这么好,是有学生暗恋你的吧。”
苏路加点一支烟,注视着天上的风筝,良久才收回目光:“她……她静下来的时候,坐在那里的姿势,像个收起翅膀的天使。”
欧阳娟还想问,但他不想再说,站起身:“我去看看外婆。”
我和欧阳娟对视,跟在他身后。我不知道听了他说的这些,欧阳娟会想些什么。我心乱,乱极了,他不爱俞天爱,他爱的是别人。但一切如他说,他们逼他,他们全都逼他。甚至是抚养他长大的外婆,也让他不要辜负了俞天爱。
他又有什么办法。
想起那次我腿痛,他说过的话:“我们拿什么和天公斗?如果年轻十岁,我也会像你一样,拼死争取一些东西。但是到了二十九岁的今天,我想……光有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点运气。或者别的。”
当时我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现在想来,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我想起江淮说过的:我不想给良心绑上那么多东西。苏,你为什么不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多为自己想一想?俞天爱想要的幸福,你来成全,那你自己的呢。
苏,你自己的幸福呢,靠谁收留?
我们找到外婆,她正坐靠在一棵棕榈树下,仰望蓝天。俞天爱拉着风筝在广场上奔跑着。
苏路加问:“外婆,她怎么没陪你?”
“我想独自静静。”
风筝飞得真高啊,那么大一只纸鸢,现在只能看到一个小点点。外婆在想些什么呢,她会想起旧年大宅子里的那些1927年的月季吗,会想起那场偶遇的风筝吗。
苏路加弯下腰,轻声说:“外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外婆,不要难过。”外婆回过神:“路加,我想起我十二岁那年。那时我真年轻。”
欧阳娟拉住我的手。我们都能想见她曾有过怎样璀璨的容颜,但在岁月的摧残下,衰老至此,是要令人掉泪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当年人,当年事吗?都说时间是吗啡,可以致命,也能镇痛,我以为,到了她的年纪,往事都会悉数忘记。
苏路加扶住外婆:“原来你都记得。”
外婆轻叹:“老来多健忘。”
我愣住。她当真不记得前尘旧梦了吗,那些旧时阳光旧时风。
欧阳娟静静地接口:“惟不忘相思。”
外婆朝她看看:“你也知道这诗?”
“我知道。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白居易的诗。”
外婆的神情有些赧然。这让我觉得她很可爱。她给我的感觉一贯是聪明,顽强又俏皮的,这下见她的模样,分明是个孩子,是十二岁那年,极年轻的孩子。
她说想起十二岁那年。当她审美地回望一生,想到的竟是十二岁那年。
在某个刹那,某个明澈的刹那,我忆起,她曾说过,十二岁的夏天,去当时上海滩一位大人物家里做客,他家公子琴棋书画全才。
她想念的,其实是他,对吗?我暗自心惊,再联想起来,应该是他。
琴棋书画。上海滩。大人物的公子。
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扶廊寺的住持,一激动,竟喊出声:“就是他!就是他!”
他们同时看着我。我口齿不清,结结巴巴地说:“外婆,外婆,记得你讲过一个很有才华的公子吗?你说他不知所终,但我想,我见过他!”
我以为她会着急地连声问我,是谁。她竟淡淡笑了:“我知道的,他在扶廊寺里。”
苏路加和她相视一笑:“机缘巧合吧,有次我和几个同事到扶廊寺那边春游,见着他了,当即就明白是外婆的故人。”
欧阳娟也惊讶:“竟是他!外婆,您说,如果他没有出家,又会有着怎样的人生呢?”
外婆笑:“玫瑰换个名字一样芬芳。”
这句话说得真好,我和欧阳娟同时重复着,玫瑰换个名字一样芬芳。
苏路加看着我们说:“这是莎士比亚说的。”
隔着多年的烟尘往事,故人仍安在。她仍记得。
知道他在那里,不去见他,也是好的吧。
我抑制不住冲动,过去抱了抱外婆。我这么喜爱她,她以她的言行感染了我。看她的感觉像在看朋友,亲切而又尊重地,疼惜她,祝福她。
我希望将来我也可以这样到老。就像她一样,能够温和地回想旧事,希望在白发苍苍的时候,能在小辈面前,含蓄地说到当年情。希望能看到更苍老的苏路加,以平静的心情说我这么多年是如何仰慕他,或者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会渐渐将他遗忘,多年以后偶遇,惊叹一句:啊,他也老成这样了……
我想我也会像外婆这样,优雅地老去,虽然总是会在某些特别的日子里想起年轻时喜欢过的那个人,爱上他等于爱上全世界。
俞天爱拖着风筝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苏路加!我都累死了!晚上要回去泡个热水澡。”
我们回去时,走的是苏路加特地带着我们拐去的另一条路,已是十月了,居然还能看到满池的荷。但显然错过了季节,颓败的杆,了无生气地立在池中。我闭上眼,想起夏天,夏天曾经很盛大,这荷,必定是大朵大朵地开。
是他说的吧,湖上荷花初开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站在清清水满的塘边,看到一朵荷,在江河的源头上,微笑注视着我。是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欧阳娟站在我右边,轻轻念:“留得残荷听雨声。”
我转头问她:“谁的诗?”
“李义山。”
苏路加看向我:“他写过‘何当共剪西窗烛’。”
欧阳娟说:“古时在我印象里,是个洁净的时代,战乱,洪荒,天灾人祸,都不能阻止他们拥有诗意的世界。”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恬淡静穆。胸中有书自芳华,确然如此。
她曾说过,幼时背着小书包上学,每天都要走好几条小路,路旁开满金银花和夹竹桃,早上有雾,晚上有月影,所有的诗句都是在上学下学的路上,背诵和记起的。
苏路加欣赏她说的话:“是啊,就连一张请客的字条都写得雅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精神华丽若此,是要令今人汗颜的。”
“以后我要当个作家,要写真正有味道的文字,可以去国外旅行,永远长发。”欧阳娟毫不掩饰她的野心,“我要写北方,马匹、黄沙、刀客、美酒、绛红的稻穗、洁白的书信。还要写南方,诡秘潮湿的南方,司马家族,异术奇人,命运,洪水暴乱饥荒。”
俞天爱悄声问苏路加:“你们在讨论什么诗?我听不大明白。”
不明白才好。不明白才是福气。都说大智者平静,愚昧者也平静,就是我这样介于两者之间的,最混沌——不够清醒,也不够糊涂,只好挣扎着。
我问:“那是古代故事吧?”
“是的,它会是惊世之作,优美,且具有良心品质。你信吗?”
我信。惊世之作。这是个猖獗的词语。但我相信她。我热爱她的猖獗。她有理由这样。未来给她安排怎样美满的生活,都不为过,她都应得。
苏路加说:“写命运,会很难。”
“我知道。但一本好小说,至少要让你看到命运,最好是看到历史。”我看着欧阳娟。她高傲地自卑着,内心开出荒凉鲜美的花朵。没有人救助,自顾自地长大,并且长得从容,自省,内敛。
我不知道最终她会长成怎样的女子。
一直默然的外婆开口了:“真高兴你们总能从这个人生里看到积极的景色。”
欧阳娟说:“想起曹操说,随遇而安、逆来顺受。事实上碰到巨变要安下来是不容易的。”
是很不容易。接受命运的安排并自得其乐安于本分是极大的智慧。苏家外婆可以做到。我想,我们也能做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