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矮榻上,任由文源和文思忙碌着给我收拾眉角上的伤,脸颊的湿润让我觉得痒,我随手抚了一把,是鲜红的血迹夹杂着我的眼泪。铺陈在我苍白的手背上,汇成一小股,滴落下来。
我仰起头,逼回眼中的泪——身体累,心更累……
求不得,放不下,所以我痛;我认真,所以我输了。
我面对你,笨拙殷勤;你面对我,潇洒从容。
数不尽繁华千种,望不穿情所归依。情难舍,心难留,花朝月夜,转眼变成指间沙……
我淡然一笑,惨淡弥漫,抱着浑身的痛,昏昏沉沉。
自从今日后的近一个月里,我再没有见过景琛,就像偌大的景府,完全没有我的影子,他从未想起过我,从未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般,我眼中再捕捉不到他的丝毫。
冯嬷嬷来看过我几次,带了些东西让我补养身子,她却不知,我这病在心上,再贵重的药在我这里,也丝毫没了效果。
张姨娘也来了,只是坐坐,面上的平和与眼里的忧虑不搭。我看不懂她,她就像一缕清风,过了便过了,没有痕迹,却实际存在。没有人会忽视她。我亦不能。
是因为她曾经得到过景琛的心,比得到他的人更令我痛。对,我看到王姨娘只觉得厌恶,看到她,我是嫉妒。
我一向不认为自己是小心眼的,唯独面对他,我的心便得了洁癖症,容不得他感情和身体的任何出轨,即便,那是我的一厢情愿。
柳漫似乎很识趣,王姨娘走后,她安静的不能再安静,似乎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是害怕我找她麻烦的,其实,我真的没那么无聊。
再过几日,便到了女儿节,到时候街上很是热闹,丝毫不逊于上元节。
女儿节这日,凡是未出嫁的女子,都会在这一日求取福牌,将自己的祈愿——多半是求得好郎君,求得好姻缘——写在上面,投入届时摆放在长水河边的巨大青铜鼎中,待到戌时,便由德高望重的法师取了至纯之火,将这些福牌烧尽,化作云雾入天,祈求神明能够看到,实现女儿们的愿望。
当然,也有一些嫁作他人妇的女子,会来街上凑热闹。
我本不想去,但是最近着实烦闷,心情低落,经不得文思、文源的鼓动,再就是敏英也邀我去热闹热闹,自那次我就与敏英就有些疏离,如此这般,我心里是高兴的。她刀子嘴,豆腐心,我思念她,她也是心疼我的,这样一来我便也同意了。
好好调理了几日,身子清爽了不少,相信女儿节里,也能在人山人海中活动自如。
我坐在梳妆台前,撩起眉角的发,那里面隐藏着的是如拇指指甲盖般大小的淡淡的伤疤,用发丝盖了,倒也遮得紧些。
“小姐真是,如何也不能苦了自己。上好的药都送了出去,即便是嬷嬷新送的好药也没用一次,这次留下了疤来,可真是……可真是心疼死奴婢了!”
“无妨,如此这般也看不出来。”我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凹凸不平的伤,淡淡的笑,仿若伤的不是我,我从镜子中看到文思伸手帮我扶扶发髻,将一只发簪插好,我浅笑,“文思绾发的手艺越发的好了。”
文思不答,撇撇嘴,将我最后一缕发绾好。
待一切收拾好了,我便带着两个丫头先去了崔府,在崔府大门便遇到了蒋中航,看他满身寒意,想来等得有些久了。
“怎的不进去?”
“我……我在这里等等罢……呵……”
他显得有些局促,尴尬的朝我笑笑。
我自然知道他为什么不进去,也不说破,自从永明楼一别,这两人像是钻进了蜜罐子,楠俊更是天天往崔府跑,想来也知道自己来的勤了,终是不合规矩,便在外面等了。
“你们都来啦!”
我抬眼,便见到了敏英,一身利索的袄裙装,周身没有繁琐的装饰,很是爽朗。
她瞟了一眼蒋中航,嗔怪道,“差人请你也不进去,若是伤风了,莫要来怪我!”
“是是是,我好歹也是七尺男儿,怎得那么容易便病了?”他挨得敏英近了些,轻声道,“为了不让你担心,我也是绝不敢病的。”
他自以为声音小,却全近了我的耳朵。
我清了清嗓子,看他们俩一眼,蒋中航哈哈一笑,敏英一拳头捶在他胸口上,挽了我的胳膊,便上了车。
我猛然觉得一束目光直直的射在我的背上,我心里一凌,回头望去,却空无一人。
想来是最近思虑过重,便也不再乱想。
“哥哥如何了?可还好?”
我咬咬唇,终究是问了出来。
“啊,好得很。那次你来,他听见我凶你,拼着老命爬起来,也真难为他了。”她将帘子放下,收回视线,“如今恢复的挺好,就是躺久了可能有点虚,最近好生补了补,也没什么大碍了。现在都能犯傻啦,你放心!”
“那便好。”
嗯?犯傻??
我尚未回过味来,敏英已经握住了我的手。
“上次也是我不对,你……你别怪我。我也不是诚心的……”
“不怪,你凶凶我,我心里反倒痛快。你若不说,反倒显得生分了。”
“不怪我就好!不怪我就好!我就说你不是小心眼的人!楠俊还为这个说了一通,我告诉你啊……balbalbalblbal……”
一路闲扯……
等我们到了街上,方觉得人多。敏英却是很兴奋,看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福牌,便是好奇,她这只顽劣的鸟,已经择良木而息了,还想干嘛?
待她没注意,偷偷扫了一眼,赫然写着早生贵子。我当即心中憋了一口气,差些笑出声来,这丫头当真想得长远!
我憋了又憋,用手轻轻抚着胸口顺顺气,待我手指触碰到我腹部,不觉伸手轻轻摸了摸,整个人便溺进了苦涩中,手指轻颤。
待到戌时,人们便自觉的让出主道,等待大师手持火种去点燃那些福牌,我们也避在一旁。
“马车失控啦!快跑啊!”
一声惊叫声赫然想起,我猛然转身,便看到一匹时空的枣红色马匹拉着马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向我这个方向冲过来。
我心里一阵慌乱,竟忘了动弹。
耳边是敏英的惊呼声,我心如死灰,紧紧闭了眼睛。
忽然,耳边风声一紧,脚下瞬间失去了支持,整个人撞入一片温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整个人转了几转方安稳停了下来。
我伏在那人怀里,入鼻的是淡淡的竹香,我睁眼,对上那双满是担忧,却又夹杂了丝丝欢喜的眸子,脱口而出——明之……
他浑身一震,方才松了手——我很久没有叫过他的字了……
“萌萌!没受伤吧?!那人瞎了眼啊!怎么开车的啊!让我抓到非打得他满地找牙!”
敏英跑过来,拉着我看了又看,发现我毫发未伤,方舒了一口气。
“哥哥,多亏了你!要不萌萌可惨啦!”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见到敏英竟一点也不吃惊,显然早就知道敏皓会来了,或者说,早就知道敏皓一直就跟着我们,崔府门前的那束目光想来便是敏皓的了!我方才醒悟,那句犯傻是什么意思。
可是思量片刻,她又有什么理由告诉我这个呢?
心里不禁怅然失落,是了,这就是物是人非了吧……
“哥哥,你的伤……”我一闪神,赶忙退后几步,与他离开一段距离,福了福。敏英似乎要说什么,便被敏皓警告的目光逼了下去,她讪讪的拉了蒋中航的手,退到一边。
“全好啦。多亏了你的药。”
他声音略显沙哑。
我心里苦涩,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全好了呢?那些药再名贵,也没有起死回生的疗效。再说那些药算是我送的吗?也就是物归原主吧,那些药,多半是你为我准备的啊。
我抬起头,趁着这灯光,方才看清了他的容貌,如今的他,许是将养的真的很好,腰板笔直,身子更是高了许多,肩膀也较原来更加宽阔,眉眼间多了些许风霜,肤色不再白皙,久经沙场,变作了栗色,不再是那个身子尚显单薄的崔敏皓。眉毛浓黑,眼睛深邃,那眼角却多了一道细细的疤痕,刺得我心疼。
想到那****苍白的脸色,我依旧心有余悸,如今看他,身子应该大好,不觉失了神。
似是发现我盯着他眼角看,他赶忙用手要遮挡,却又中途将手放下,道,“没事,只是小伤,不碍事。况且……我也不指望这张脸吃饭不是?”
他似是调侃的一笑,我却觉得满嘴的苦涩。
“你……”我哑着嗓子再也吐出话来。
“萌丫头……”他声音低沉,眼中漆黑一片,我愣住,直到他冰凉的手指尖擦过我的眉角,我猛然惊醒,偏过头去。
他看见了,那伤疤,他真的看见啦。我突然觉得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目光闪烁,慌乱不堪。这突如其来的感觉惊的我手足无措。
“萌丫头,只此一次。好好照顾自己。”
他声音里的冷硬,愤怒,还有那溢出的自责、关怀,冲撞着我的身心,我手里的锦帕握了又握,手心渗出汗来——别这么关心我,别对我这么好。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匆匆而过,我站在那里,仿若无人,眼前的那人,一如往昔,却又与往昔不同。我们站在岔路口,选择了不同的路。崔敏皓终究是哥哥,我永远是哥哥的妹妹。既定的现实,改变不了的现实。
嘭的一声,礼花入天,炸裂开来,烟火五彩斑斓,映亮了漆黑的夜。
“我……”
我刚要开口,便听身后有人唤我,我转身望去,见一面生的小厮跑了过来。
他向我行了一礼,“夫人,公子派我来寻您去长春楼一聚。”说完,便拿出了玉佩。
我虽看他面生,但他的确穿着景府下人的衣服,想来景府下人我也不是个个认得的,况且我认得那玉佩,确实是景琛不离身的贴身物件,想来也没得作假,不疑有他,终究是夫君,不能不去的。思量片刻,我便告别了敏英他们,带了文思、文源与那小厮一起去了。
我们上了马车,放下车帘,隔开两片不同的天,马车一路向长春楼驶去。耳边人群的嘈杂声渐渐隐去了,我坐在车里,神思归位,却觉得心神不宁起来。
“文源、文思,你们可是见过这小厮和这车夫?”
“不曾见过。”
文思和文源齐齐摇了摇头。
我心里一紧,这小厮没见过就算了,这车夫怎的会没见过?景府的车夫统共那么几个,且是专司驾车的,绝不会变的。当时我没有看仔细那车夫,原以为文思和文源是认得的,竟没想到有这一茬在。
文思和文源看我如此,心里一转,也觉察出不对来,不禁有些慌张的看了看我。
我稳了稳心绪,将声音尽量平淡,掀开窗幔,道,“夫君不是说今天要去永明楼么?怎得改在长春楼了?”
“这……公子说长春楼新上了几分点心甚好,想让夫人换换口味,便换做了长春楼。”
他讨好一笑,隐了那瞬间的慌张,却被我真真的收入眼里。
我轻嗯了一声,看了看周围,这条路果真是去长春楼的,可是在前面的路上却拐了一个弯,转到了另一条路上,我若无其事的放下窗幔。心里一片寒凉,我本是诈他,没想到他竟然接了话。
“小姐?这……”
文源眉头紧蹙,压低声音,满是担忧。
“外面有三个小厮,加一个车夫,今日是女儿节,这条街上人更是稀少,你我是跑不出去的。”
我压低声音说完,抿抿嘴,闭了眼睛,掩盖住心中的焦躁,“见机行事。他们要对付的,恐怕是我,你们两个有机会便脱身离去,不要顾及我。”
“小姐,我们定是要守着你的!怎能独自逃脱,让您一人身陷险境?!”
“你们逃出去便找人来救我,如此,我才能平安!记住我的话!”
我吸了一口气,将头上的簪子握在手里,张开眼睛,满眼的肃杀之气。
文思、文源见状,纷纷应了,脸上皆是决绝之色。
他们自小跟着我,对我的心思,我自是明白的。若是他们有幸能逃脱了出去,即便我遭遇不测,心里也算安生,万不能拖累了他们!
车子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停了下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朝两人使了眼色,便下了车。
抬头,便见到一幢别院,入眼的便是燕月乡。
我冷笑一声,看了看那三个小厮,道,“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们爷的别院,”其中一个小厮脸上淫意,语言轻佻,“我家爷特地邀夫人来此一聚。夫人放心,这别院鲜有人知道,更是没有那琐碎的丫鬟仆人,便只有看门的老头,所以夫人大可放心,绝不会让人发现,坏了您的名声。”
哼,卸了面具,果然是一张禽兽的脸!我这一进去,哪还有什么清白可言?!我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露。
“不知你们爷是哪家的公子?”
“夫人进去便知道。”
说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前进一步,顿了一下,文思、文源便停在当地,我转了一个身,向那个稍远的小厮走去,脸上春风含笑,手里紧紧握住那根金钗。
其余二人皆是奇怪,便向我这边靠近。我在离那小厮五步之远的地方脸色陡然一转,颜色狠厉,亮出金钗向那人直直冲去,那小厮猝不及防,愣在当场,我手腕一弯,将金钗刺入那人脖颈,只见那人脖颈间鲜血直直喷出,我觉脸上一热,血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鼻腔充斥了血腥气,胃里翻腾作恶。眼前这人嘴巴颤抖着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眼睛瞪大,眸子渐渐失了神色,整个人直直的向后倒去。
其余二人一愣,瞬间反应过来,赶忙冲到我身边,我回头大喊“快跑!”扬臂将手中金钗在眼前胸前划过,他们猛地后退,满眼愕然,我讽刺一下笑。
看着远去的两个丫头,我心里稍安,不想颈部突然一阵刺痛,我身子倾斜,仰头,月色惨淡苍白,却清晰的映出了那个人的脸——景琛,你终究不在我身边啊——眼前一黑,瘫软在地,一切都变得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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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子求春天啊!
黑暗啊黑暗啊!小麦子的春天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