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着面前的合蝉菊,看得发呆,冷风钻进我的领子,我使劲裹了裹,菊花抖了抖,我不觉轻笑,你也是个可怜人儿,我摸了摸它如碗口大的花朵,靠近嗅了嗅,沁人心脾。我站直身子,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蓝的透亮,清澄得高洁。
我抱了抱胳膊,环顾四周,除了文源和文思静静的立在一边,担忧的看着我,再没有一个人,我这院子,还真是安静呢。也是,已经快两个月了吧……
我听到屋外擦擦的脚步声,心里一惊又是一喜,赶忙冲了出来,看到来人的一瞬,脸上的笑容僵在嘴角。
“夫人,少爷让我来这里听您差使。”
是平安,他虽然抬着头看着我,但眼睛游离,似乎在躲避我。
“他呢?”
“……”
他微微一愣,低头不语。
“你家公子呢?说。”
“公子……公子他离京了……”
他声音很小,我听得清楚,脑中嗡嗡作响——他走了,不要我了。
“去哪里了。”
“去西疆了……”
“他一个文官!去西疆做什么?!是要去打仗吗?!”我失了冷静,竟对着他吼了出来,我在唇上一咬,一阵刺痛后,血腥气弥漫,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怎么回事。”
“夫人,西疆蛮子叛乱,如今战事急迫,公子请兵随军了,一年……最早一年便会回来了。”他匆匆瞟我一眼,忙道,“夫人放心!少爷由平宁跟着必定无事。小的是受了少爷嘱托,特地来听夫人使唤的!少爷心里是惦记夫人的!夫人千万不要乱想才是!”
“请兵……随军……是他自己愿意去的啊……”
他自愿去的,宁愿面对厮杀百战也不愿见到我,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镶嵌在手掌心,刺得生疼,面上止不住的颤抖。身子被文源紧紧的扶住,我努力找回自己的呼吸,仰起头,逼回眼中的泪。
天空蓝的透彻,有雁飞过,呜咽凄凉的叫声呵……
“我们回去吧,有些凉了。”
我伸手,看看掌心四枚月牙状的血色痕迹,颓然垂下手臂,迈开步子,却是软弱无力。脚掌落地,一阵锥心的刺痛,我身子一晃,周身起了冷汗,眼前景色似是分裂开了,一片片剥离,恍恍惚惚。
我听到他们惊慌的喊着我的名字,我抬头向他们挤出一个笑,他们面上却更是忧虑,想来我那个笑很是恐怖的了。
文思和文源扶我进了屋子,我差平安去厨房拿些吃的东西,他犹豫三番,最后还是去了。
我躺在床上,盯着床顶棚,面上还是毫无血色,“文源,说吧,我是怎么回事。”
“小姐……你……”
“文源,说实话,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我闭了眼,掩饰一切情绪。
“小姐,您怀孕了,已经一个多月了……”
文思惊叫一声,脚下一软险些跌倒。两人眼里含了泪,低了头。
我紧紧闭了眼睛,虽然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心里还真是五味俱全。我手抚在小腹上,竟不觉微微颤抖起来。我的孩子,却不是夫君的孩子,我留不得,不能留。
“孽种……”
我卢萌婉的孩子是孽种,真正的孽种。我竟笑出了声,笑得恐怖,笑得眼睛干涩浑身颤抖。
“文源,去外面买些药回来,药方分开去几个药店抓药。这个孩子,不能留。”声音沙哑,我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你们知道,这个孩子留不得。我的身子交给你们,文源你学过医术,便是我的大夫了。小姐的命可就在你手里了,可别给我折腾没了,知道?”
“小姐,这个时候了,还那我们打趣,您真是……呜呜——”
“小姐放心,文源全力护住小姐!”
回答的干脆利落,只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孩子留不得,不能留。
“文源你去吧,越早越好,你们行事小心。不要在平安面前露出一丝一毫。”
我往被子里钻了钻,仿若这小小的被窝便是我遮风挡雨的去处,我翻身朝里,听到轻轻的关门声。
我睁开眼睛,眼睛内一片汪洋。
待到第二日,文源便拿了堕胎药来,平安早就打发了出去,一时半会回不来,即便回来,也不能往我房间闯的。
两人深深望我一眼,便被我遣到门外,我看着桌上那冒着热气的汤,心如死灰。手指掠过我的小腹,心被狠狠的一扯——那是我的孩儿!是我身上的肉!
我却要不得。
我仰头,将那碗黑稠的汤药悉数灌进嘴里。感受着那片苦涩浸满我的口,融进我的血。
我坐在那里直愣愣的盯着门口,眼中干涩发痛,浑身都麻木,似是没了灵魂的躯壳,慢慢等待,等待我体内的那个未成形的生命,慢慢从我身上剥离开,变得血肉模糊。我心抖的厉害,紧紧咬着嘴唇,我扑在桌上,用力扯着桌布,那上面的芙蓉锦绣,变得狰狞褶皱。
“唔——”
我只觉得腹部撕裂般的疼痛,浑身出了一层冷汗,额头的汗水更是大滴的顺着脸颊滑下,慢慢,大腿根部变得湿热,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声来。
我整个魂魄脱离了身子,在外面晃了晃,终是回不来,我扯着桌布的手一扯,桌上的茶壶、茶杯纷纷落下,炸开了花……
“夫人!”
努力抬抬眼,见平安一脸愕然与惊恐,心口一扯。
我被他慌张的放在床上,看着他伸出的手,血色一片,整个人轰然落地,颤抖如筛糠,“夫人!那是少爷的嫡长子啊!是少爷的嫡长子啊!”
“你说什嘛?!”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起了身子,单手撑在床上,一把握住他那站满血水的手,整个人从床上跌下来,我眼角几欲裂开。
“夫人!您怀的是公子的孩子啊!那夜是公子啊!是公子啊!一直都是公子啊!”
他跪在地上,一个男子簌簌落着泪,声嘶力竭。
我抓着他的手瞬间失了力气,眼前一片黑暗,我全力支撑着身子,文源赶忙搀扶着我,我瘫软依靠在她身上,一切都光怪陆离,一切都虚无缥缈。
“混蛋!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文思赤红了双眼,双手采住平安的衣襟,硬是将他提了起来,猛地一推,平安摔在地上。
“夫人!夫人是小的该死!是小的该死!没能护着夫人!没能护着小少爷!是小的该死!夫人——”
我瘫坐在床下软在文源怀里,眼皮重的很,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来。看着平安一下一下磕在地上的脑袋,发出闷响,转瞬青红一片。明明不关他事,我却不想让他停,我真坏透啦。用自己的过错去惩罚别人,我真是坏的透彻。
腹部的扯痛越发明显,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我手紧紧的捂住小腹,整个人蜷缩在了一块,浑身冰凉却透着湿意。耳边的嘈杂声逐渐变得模糊,神情愈发恍惚,眼前一片杂星便失去了意识。
当我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床上,文源端着汤碗立在床边,文思所在床尾的地上抱成一团。见我醒了慌张的起身踉跄着奔了过来。
我稍稍偏偏头,便发现跪在我床边的平安。
平安被捆成一团,堵着嘴巴,额上大片的青色,已然肿的难堪,依稀渗着血迹。我闭眼,眉头打成了结,我不知道我眉眼间是怎样的狠厉,是怎样哀戚,我只知道,眼前的平安看到我满脸的愕然、悔恨,乃至害怕。
“我有话问你,不许做出我不想看到的事情。”
他猛点头,我示意文思给他取了堵嘴的帕子。
“说,怎么回事。”
他重重的磕了头,额上血迹斑斑,声音喑哑、哽咽,“夫人,那日,我与平宁赶到时,那混账东西确实是想要……想要对夫人非礼,但是,夫人还是清清白白!我们按照少爷的吩咐,将那混账喂了****,送去妓院。那时夫人中了迷香,少爷便留了下来陪着夫人的!所以,那夜的人的确是少爷啊!夫人的孩子的确是少爷的亲骨肉啊!少爷为了保全夫人的名声,令我们全都封了口,谁知道,谁知道当晚竟会出了那样的事情!少爷会那样说的啊!我们听命于主子,主子不说话,我们做奴才的也……也……夫人!小的说得句句实话!是小的对不住夫人!是小的没能护住夫人!夫人!您惩罚小的吧!小的万死难辞其罪!夫人!”
“死……呵呵呵……死……呵呵呵,若是死能换回我儿的命,我死上几百遍又何妨!呵呵呵——”我依靠在文源身上,厚厚的锦被下,刚刚换好的汤婆子,地上几个火盆子烧的旺盛,我心里、身上却如寒冰,我笑着,哭着,痛着,嘴上咬出的几个血窟窿,因为扯动,又渗出血来,我听着我断断续续的呼吸——景琛,你如此对我!如此对我!我当日不离开……全是因为……你手上那碧色戒指中的一抹……血色……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如今,你让我如何自处?!如何面对你?!景琛!
“平安……如今,你……要如何向你家公子汇报,随便……”我吐出一口浊气,声音纤弱,“文思,给他解了吧……”
“小姐!您……”
我抬眼,看了她一眼,她将话咽了回去,不情愿的给他解了绳子,一脚将他踹到在地。
“夫人,您对少爷的心思,小的看的清楚!小的愿意一心一意听夫人差遣!护夫人周全,等少爷回来!今日的事情,小的绝对不会透漏半个字出去!夫人您宽心,养好身子才是啊!”
我看着他挣扎起身,在地上重重一磕,额头的青色。
我眼睑沉沉的合上。
文源扶我躺下,我便又昏昏沉沉睡去。我梦到我的孩儿,一个漂亮的男孩,长得像我,在奈何桥前,手里拿着妖冶的彼岸花,哭着喊我的名字,我拼命向他跑去,去扯他的手腕,却怎么也够不到,迷雾渐浓,我哭喊着,唤着他,终是在迷雾中丢失了他,再也见不到……
我挣扎着,痛苦着,睁开眼,对上的是文源红肿的眼睛,我抱着她,告诉她,我痛,痛不欲生!
这次,我的身子被掏空,变成了真正的药罐子,躺在床上的时间更是长久,缠绵病床,身子变得越发虚弱,却没有力气下床。
每天,他们将窗户打开,让我看外面风景。天渐渐凉了,窗户也不能再开,他们便来告诉我外面的菊花开得如何,那树上的鸟如何,我听了面上笑笑。
他们会在外面买了我喜欢吃的东西给我,我却辜负了他们的好心,如今的我,饭量小的可怜,我的身板,也越发纤细,最后,我抬起手,便看到那失了血色的皮肉,仿若透明的膜,那细细的青色血管清晰的散步在手背上,手指的关节越发明显,被一层薄薄的皮包裹了,骨骼的轮廓清晰可见……
期间,公爹和冯嬷嬷来看望我,我虽身子不济,还没有到达行销锁骨的时候,因此,他们虽担心,却也能把心放在胸膛里。十几天前,公爹带着嬷嬷便回了老家的宅子住了,说是怀念故乡。如今,这偌大的宅子,有我这个病秧子还有张姨娘和柳漫。
张氏看了我,着实吓了一跳,对我好好安抚了一番,又拿了些药材补品给我,当着我的面虽红了眼眶,还没流泪,文源后来告诉我,她一踏出我的院子,便禁不住偷偷抹起泪来,生怕别人看了去,我听了对她甚是感激,景琛以前能对她动心,也实在是有些眼光了。
再者,柳漫也来过几次,但是她心思似乎不在我这里,对我喝的药,得的病确实格外上心,她带来的东西,我一个没留,让文思干净的处理掉了。
想来她也找不到什么,毕竟文源做事一向干净,即便她真找到什么,如今这府上我当家作主,还有平安在,她一个侍妾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崔敏英本想要过来,但是因为要准备新婚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有次来了我家门口,被我硬是赶了回去,文源只说我得了伤寒,小病不重但难缠,怕传染了她,待我好了定要去看她的。她见文源坚持,硬闯不得,便讪讪的回了,传话说她结婚那日定要我去看看,还说敏皓如今辞官,在家苦读,要参加科举。
我听了很是欣慰,当年,敏皓便不很喜欢舞枪弄棒,喜爱诗书画,只是那年我被欺负后,他立式说要习武成为一代大将军,将我护得严严实实。
奈何天不如人愿……
如今他为了自己活一回,我当真是欣喜的。
过了三个月左右,我终于能不用人搀扶,在屋外逛荡,昨日的一场小雪,今日地面上有些滑,结了细细的冰,踩上去咯咯作响。
我穿着厚实的金丝织锦大氅,柔软雪白的白貂毛,付在我脸上,下摆,随着我的步子泛着波浪。
我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鞋底感到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