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个月左右,我终于能不用人搀扶,在屋外逛荡,昨日的一场小雪,今日地面上有些滑,结了细细的冰,踩上去咯咯作响。
我穿着厚实的金丝织锦大氅,柔软雪白的白貂毛,付在我脸上,下摆,随着我的步子泛着波浪。
我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鞋底感到凉意。
“噗噗……”
我抬头,见一只白鸽,落在树杈上,树杈微颤,抖落一枝的残雪,它雪白的小身子,被太阳裹了一层金光。我迎着太阳,眯着眼睛看它,火红的爪子,嫩嫩的小嘴,不时咂咂。看上他洁白的毛,我眉头一皱——血迹。
“夫人。”
“平安,那只鸽子受伤了,能帮我捉了么?”
我指指树杈。
“好嘞。”
平安一下子跃起,转眼又落在我眼前,手里捉的便是那只白鸽。
他在那只鸽子腿上摸索了一阵,将鸽子给了我,我未曾多留意,只是将鸽子捧在手里细细的看,还好只是轻微的擦伤,想来应该养着几天便好了的。我顺着它光滑的羽毛,转身向屋里走去。
“夫人!”
平安唤我,我一顿,回头,便发现发现他喜上眉梢,嘴巴都咧到了耳朵边,我看了只乐,这么大人了,还跟孩子一样。
“夫人!夫人!是少爷!是少爷!是少爷给夫人的!夫人您看!您看!”
我歪头,满是疑惑。他会给我传条子,我笑着摇摇头,接过那小小的条子,扫过一眼,却钉在了上面,几个字,颤动着我的心滚动了我的泪——婉儿:相思情难已。落款怀锦……
我将那方寸的条子捧在手里,捂在胸口,心里长出火种,有燎原之势。
我暗自嘲笑自己没有出息,但是看着依旧忍不住的喜悦,忍不住的红了眼眶流下泪来——他在遥远的地方,心里,思念着我——真好。
我摸着手指上那枚血色的玉戒指,清楚的明白,我对他依旧的痴恋——这是我的劫数,却义无反顾。
当晚,我伏在书桌上,看着信鸽,它翅膀包扎的很好,我很自恋的给他系了蝴蝶结,我认为很是好看。它在桌子上走来走去,时时啄啄纸张书籍,时时啄啄笔头玉砚。我用手指头敲敲它的脑袋,它缩了又缩,瞪着黑乎乎的眼睛看我。我哑然失笑。
只是一句话,我竟如此没出息。关于他的一切,都令我无措慌张。我低着头,细细的抚摸着纸条上的每个字,低声喃喃。
“他写信给我了。他说……他说想我了……他怎么呢会想我呢……他讨厌我……”
我眼中暗了又暗,心里一阵刺痛却不知为了哪般。
“小姐,一句话,您便都放下了吗?”
“我……”
我说不出,愣在当场,望着文源深如深潭的眸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文源,你……”
文源扫掉文思抓着她的胳膊的手,向前一步,离我不足半臂的距离,那么望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何时,她有了这样的表情,这样令我压抑、心痛。
“小姐,一句话,就说明姑爷心里有您吗?一句话,就说明姑爷是真心爱慕您的吗?若是如此,那以前的种种都怎么说!”
我心里一阵绞痛,双唇竟不觉发颤,几番开合都吐不出一句话来,脑中一片混沌,逐渐桑乱,方才的喜悦一冲而散,我甚至不知道我刚刚为什么高兴,如今为什么痛。
“夫人一直是公子心尖尖上的人!我和平宁看的清楚!若我平安有半句不真,我便割了脑袋给你!”
“口说无凭!我只知道我家小姐受了委屈!拜你口口声声将我家小姐放在心尖尖上的公子所赐!”
“你!”
平安咬牙切齿,一步跨上来,被文思拦住。
“文源你别急,平安可能知道什么也说不定!”文思站定,将平安拦下,道,“你说!若没个证据,我就跟你没完!”
“证据我当然有!夫人,请您随小的去公子书房,公子有好些东西是为夫人准备的!”
平安带着我,一路去了景琛的书房,他翻箱倒柜,在一摞书后面拿出一个檀木的盒子。盒子精致,镶着玛瑙玉石,金线绘图,银丝裹边,中间一把小锁,锁上。
我抬头望他,平安眼睛一亮,笑得灿烂,撇了一眼文源,满是得意,只见他拿了细细的铁丝,捣鼓半天,锁便打开来。
看来他没有钥匙的。
我接过盒子,伸手摩挲着那精致的花纹,心里翻江倒海,什么是为我准备却未曾送到的东西?他真的有为我准备礼物的吗?若真是为我准备的,为什么都没有送我?思绪万千竟都找不到头绪,一颗心跳得欢畅,竟隐约撞得胸口痛。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支玉簪,通体翠色,烛光下,覆上一层温润,盈盈崔璨。我拿在手里,触手温凉,它通体刻纹,细致典雅,玉簪尾部稍稍翘起,雕做一展翅状,翘尖却极其圆滑,隐约一抹嫣红,独灵风韵。
“真漂亮……”
我不禁脱口而出。
“那是当然!这是公子去古镇时偶然间发现,当时,公子为了老爷的事情殚精竭虑,还不惜几次登门花了许多心思才从那老板手中得来的!小的几次去公子卧房,都发现公子对着这簪子发呆,甚至喃喃道这簪子与夫人是极配的!”平安睨了文源一眼,“怎样,我若说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哼,若是当真,姑爷为何没有送给小姐!”
“你!我……”
平安憋红了脸,你你我我许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不再理他们,握着簪子的手紧了紧,眼睑半垂,心里蓦地生出一股酸涩来,若当真为我准备,为何都不曾交给我……
将那簪子轻轻放回盒中,见那里还有一片红绸,不知为何物。我伸手捏住一角,慢慢将它拖了出来,待完全取出,我完全愣住。文思狠狠瞪了一眼平安,平安酡红了脸赶忙转过身去。
我吞了吞口水,将它展开来,分明是一殷红的鸳鸯肚兜来的!我两颊一热,将那方绸缎塞进袖口,暗暗赞叹,做工真好,秀活也是极好。他能搞到手,也是……极有能耐的……
“夫……夫人,关于这个……小的实在是不知情的啊!小的……”
“你给我闭嘴!你都看见什么啦!你什么也没看到!听到没!”
文思一把揪住平安的耳朵歇斯底里的吼道,平安整个人都被镇住,原本酡红的脸儿已然有些苍白,嘴上忙不迭的讨饶。
“哎呦!小的什么也没看到!绝对没有!文思姑娘手下留情啊!”
我不答,心思乱了,我微微低着头,伸手一只手伸在袖口里,细细的摸着那方锦绸,光滑柔软,连带着我的心,都变得软和,不觉嘴角勾了一抹弧。
“夫人,还有这个!”
平安转身走到那方高高的柳松瓷瓶边,顺手就将其中一卷画抽了出来,三下五除二解了那红绸,将画卷交给我。我纳闷,小心的将那画打开,越是展开,心越发抖的厉害,我知道这幅画,还是那张哭花了的脸还是那衣衫不整的滑稽模样……
“夫人,这是公子的宝贝。公子在书房,时常对着这画就那么呆坐半天,有时候一句话都不待说一句的。那眉眼,真是……总之就是用那眼神盯一只母猴子,母猴子也扛不住啊!真是要腻死人啦!”
“你说谁是母猴子!你才是母猴子!你全家都是母猴子!”
……
我自动屏蔽文思和平安的爹爹不休,慢慢将它展开,伸手触到纸张,那脸边的纸面稍显毛糙,想来是抚摸久了纸面才起了糙,我唇角含笑,手指想下,慢慢扫过,触到那边角的题字,不觉愣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一往而情深……”
指尖在颤,连带着整颗心都在颤,硕大的泪珠啪嗒一声落在纸面,晕开了墨,我慌乱的去擦,却越来越乱,黑成一小片,身子一软,我趴在那画上已然泪流满面。
…………
我坐在矮榻上,神思尚在飘忽,先前的一切来得太快,让我措手不及。来得太快,太令我惊喜。对,是欢喜的,我是欢喜的。他心里有我的,这许久以来,我千般所求,万般所想唯有这份情罢了。
只此一句,别无他求……
“小姐……”
“嗯?”
文源轻轻唤我,我一愣,拽回了思绪,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秀眉微蹙,我环顾一周,方发现屋里只剩我俩,心里莫名不安。
“小姐如此就要回心转意?”
她声音淡淡,不见悲喜,我心里咯噔一声,竟垂了眼睑,心虚一般不敢望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姐瞒得过文思那丫头可是瞒不过奴婢的眼睛!”她声音陡然提高,我心里越发不安,迎着她黑亮的眼睛,竟发现自己无处可逃。
她知道,她都知道。即便我能瞒过文思那一根筋的丫头,也瞒不过心思细腻的她啊。
他的忽冷忽热,他的决绝无情,他的不辞而别,一次次将我凌迟。多少个夜晚,我辗转难眠,我甚至在想,若是没有进了景府,我是不是会好过些。我甚至在想,没有见到他,会不会就没有现在的痛。忘了他,没了那份情,在这偌大空旷的景府,没有他我也能过得更好。所以,我想,我应该过得更好,忘了他就好。
没想到,一幅画,一木盒竟让我筑起的防御彻底崩溃。原来,我的坚持不过镜中花,不堪一击。
我苦笑。
“小姐若是当真要绝了这份****,便要做得彻底!如今,为了那几样东西便要回心转意了吗?!小姐当日所受的苦就都不追究了吗?!小姐忍得下,奴婢是万般忍不下的!”
我抿嘴,不答,因为我答不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
“小姐,奴婢斗胆,今天索性就全说啦。这些话别在奴婢心里,天天堵着心口窝子,奴婢难受!”文源伸手摸了一把脸,我竟从没见过她如此表情,“小姐是相爷千金,便是这整个郢京,又有多少贵女有小姐这般才情!相爷对小姐千般恩爱,何曾让小姐收到如此的委屈!嫁进景府,先是有那王姨娘陷害小姐,差点令小姐丢了性命,若不是公子先前的纵容,她如何来的胆子!小姐嫁进门,公子便有了两房姨太太,这便是对小姐的不尊,公子置小姐于何地!新婚初夜,公子竟然烂醉如泥,小姐与独守空房有何差别!若是被旁人听到,小姐在贵女中当如何自处!奴婢不信公子连这个都不知的!如今,公子竟如此伤害小姐,若不是如此,小少爷……小少爷也不至……”
她哽咽难平,我看着她眼泪如珠滚滚落下,我手紧紧攥着软垫。
“孩子……不怪他,是我……”
我声音沙哑,许久方挤出一句话来,未曾说完便被她立马打断。
“小姐如今还要维护公子吗?若不是公子,何至于令小姐伤病,何至于令小姐伤痛欲绝饮下那碗药去!小姐如今还要维护公子吗?!小姐缠绵病榻,公子可曾来看望过?!未曾!那如今呢?公子不辞而别,他可曾想过小姐如何!不曾!小姐心心念念唯有公子,公子可曾待小姐真心诚意?奴婢眼拙,未曾发现!”
她豁然跪下,挺直了眼神,目光灼灼,“奴婢说句斗胆的话,公子对小姐不及少爷半分!”
我心口一窒,猛然抬眼,愕然的望着她。少爷,少爷,她口中的少爷除了敏皓还会有谁!
“不得胡说!”
“奴婢不曾胡说!少爷对小姐的好,奴婢看的清清楚楚!小姐嫁到景府,少爷守着礼节,何曾冒犯过小姐?小姐缠绵病榻,少爷天天遣人来询问,甚至亲自来过,被奴婢赶了回去。知道小姐夜里难眠,便送了凝神香,知道小姐胃口不好,变着花样送吃食来。怕有人闲话,每次都将东西放在铺子里待奴婢去取了,这样种种难道还比不得公子一句话吗?!小姐若是嫁给少爷何至于受这些苦楚!少爷定是对待小姐千真万重的啊!”
“住口!文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猛然起身,伸手指着眼前哭成泪人的丫头,她倔强的看着我,眼中灼灼烈火,我竟看不到她往日谨言慎行的影子。她句句如刃,戳进我的心口,我浑身颤抖,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公子若是对小姐有情,如何不辞而别!那书房的物件,如何不曾交给小姐!那画上的题句如何未曾说与小姐听!仅凭如此,小姐就要泥足深陷了吗!小姐受得委屈便全都忘了吗!”
我脑中嗡嗡作响,尚未反应,门便应声大开,见文思死死拽着平安,可平安是成年的男子,如何能拽得住。
“文源,我看你是夫人的丫头,没想到你竟是没心肝的狠人!你就是见不得夫人和少爷好!少爷对夫人的真心你一个当下人的如何能看到!竟然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我呸!”
“若是公子有半分真心,小姐也不会受如此的委屈!一幅画就能表明心迹也太玩笑了吧!小姐生病,公子何曾来看望过小姐!这便是公子的真心嘛?!”
“少爷若是不念道夫人,如何派我来守着夫人!你怎知少爷未曾看过夫人!夜里,便是我和平宁弄晕了你们从正门光明正大进来的!即便是少爷临行前,也是来看望夫人,守在夫人床边久久不舍离去的!”
……
我脑中滚滚糟乱,整个人都开始恍惚,他们说了什么我再也无心去管,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木的,浑身都冷冷的灌着风,身子一晃,双腿便不听使唤软了下去,我听到有人惊呼一声,我便倒在一人怀里,被扶在榻上。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方辨别的出眼前一脸焦急的人。
我嘴角扯了又扯终究笑不出,便索性闭了眼,他们的表情,我看着心酸。
“小姐,您醒醒,奴婢再也不敢啦,您就当奴婢浑说,您惩罚奴婢吧,奴婢真的再也不敢啦!”
手被她攥住,攥得有些痛,听到文源的哭声,我心里越发难受,她说得都是真的,每句话都烙在我心里,是我不愿想不愿承认的,她都说了,说得清清楚楚……
“他……若再不负我,我会一如从前爱他,信他,陪他……也仅此一次。他若负我,我……”牙齿猛地一颤,我死死咬住,睁开的眼中朦胧一片,眼角滚泪,脸上早已冰凉一片,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我愿……”
突然的雷鸣,震散了我的声音,骤然的风雨,浑浊了万里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