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远离开了景州,二位饮茶的公子回了城南。城南有一姚府,乃是景州有名的商户。因再有些日子便要过年,这会该收的租子钱已收了大半,年前倒要将存货清上一清,好为开年后的生意做些准备。因而,尽管姚瑾瑜之师弟闲得在他人府上喝茶,可其本人却是忙得脚不沾地。
说起这位师弟,巧的很,正是先前在茶楼推了陆明远的那位白衣公子,名唤谢灵之者。若说此人,景州城几乎无人知其底细,更不明此人何时与那软烟阁老板牵扯上关系。
再说这软烟阁的老板,景州城上下更是无人晓其来历。只知这软烟阁自开张以来,从来只有上,没有下,生意做得是风升水起。不知多少名流雅士官绅欲与其搭些关系,但怎奈这软烟阁的老板一向深入简出,一年到头也难见得一面。不想,半月前,这谢公子归来之时,竟与此人同回,不得不让人猜测良多。
话题扯远,话说这谢灵之与这软烟阁老板赵子骞出了茶楼,过了东西街,穿了七八条小巷,回了城南,至那姚府门前。谢公子这厢一瞧,大门正敞开,便知姚瑾瑜方出门尚未归。赵公子亦瞧见,便向谢公子提议道:“先到我府上坐。”谢公子应下,二人便转了个身,赵公子先行二步,那姚府对门的小厮见自家主子回来,赶紧将门打开来,将二人迎了进去。
你道这赵府为何在姚府对门?不过是谢公子不允赵公子居于姚府之中,赵公子亦觉屈于人下到底不妥。但谢公子又不允赵公子离其过远,赵公子无法,硬生生将姚府对门的几家房舍皆以高价买下,又教工匠先修个主院即东院,偏院可日后慢慢修缮。现时的赵府便只有东院可住,西院还一片狼藉,每日仍有工人进进出出。但管家怕工人扰了主人清静,便教工人们都由西面绕了进来,而不从大门入。
二人进得赵府,入目便是前堂。前堂与大门间约有三丈,盆栽四盏。二人也不进前堂,进门侧转身便向东往东院去。东院乃主院,谢公子喜爱花草,管家便教工人在东院前置了一块空地,留做小花园。又摆了一座不大的假山置于小花园下角处压住——这是景州城有名的做法,称为“镇山”。有此山镇宅,能保宅院平安,能护家人康健。后管家又虑有山无水不成画,便又教工人在西院挖个池塘,养养鱼——这亦是景州城有名的做法,称为“活水”。
绕过小花园,左数第二间便是主卧,亦是赵子骞之卧房。再往右转个身的第一间是书房,书房外与小花园相连,乃是一片小竹林——那是赵公子难得喜爱之物。
进了卧房,赵子骞挥手让管家丫头一并下去,自己接了茶,倒了两杯。一杯送至谢公子手中,一杯自己拿了。谢公子随意接过,放在鼻间一嗅,低头一笑,顽笑道:“每日来此,赵公子的管家怕是要将谢某当成打牙祭的了。”
赵子骞听了亦是一笑,虽浅却是温柔道:“你明知不会如此。”
谢公子轻呷一口淡茶,将杯置于一旁,一手顺发,一手摇扇,认真道:“谢某所做之事向来无悔,但月前之事乃是谢某自作主张,赵公子不怨谢某,倒将谢某奉了座上宾,谢某便当赵公子这是谢我了。”
赵子骞品茶的手一顿,眉头微皱,放下茶杯,看向谢公子,正色唤一声:“谢公子。”谢灵之媚眼一抬,音调顿时抬高一分:“何事?”
“谢公子该比赵某明白。”赵子骞神色严肃。
“赵公子认为谢某该明白什么?”谢公子媚眼一眯,语中透出一丝危险。
“谢公子如此乐得揣着明白装糊涂,但赵某不能。”赵子骞一掌拍在桌面,不重,却令圆桌晃了三晃。也不待谢公子接话,赵子骞起身拂袖束手,背对谢公子,冷言道:“赵某将古玉交由你保管乃是对你信任,听从你的口信先后寄出两封书信是对你不疑。但赵某为谢公子担欺君之罪,背不忠不孝不义之名,任由谢公子摆布,可不是为了谢公子这‘不谢’二字!”
“赵公子!”谢灵之亦拍案而起,折扇早已收在袖中。谢灵之此称呼一出,不待他有下一句,那赵子骞便是一个转身,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看着谢灵之,沉声道:“在此刻起,我不愿再听到你我之间有‘赵公子’‘谢公子’。”
“噗嗤。”谢灵之被赵子骞认真的模样逗笑,半调笑半认真道:“你倒真敢说。”
“我为何不敢说。”赵子骞面色稍缓地坐回桌前,将半凉的茶水倒了,又倒来一杯新的,道:“我赵子骞就是个拿得起放不下之人——若是放下,亦再不拿起。”
谢灵之沉默了半响,方浅笑着握了先前置在一边的清茶,触手间一片冰冷。赵子骞一面伸手过去夺了茶杯,一面说:“茶凉了。”谢灵之一愣,笑又加深一分,叹气道:“你与他,真的很不相同。”
“我不是他,怎会与他相同。”赵子骞一面应话,一面将热茶倒了给谢灵之,“我们日后有麻烦了。”
“嗤!”谢灵之接过茶水,被此话乐得一抖,幸而赵子骞扶了一把,才未洒出。嗅一口淡茶的清香,谢灵之会心一笑问:“此话怎的由你来说,你难道知晓将有甚么麻烦?”
“不知。”赵子骞诚实地摇头,“但能得你如此谨慎,必然是有麻烦。”
“确实是麻烦。”谢灵之点头道,“还是个不小的麻烦。”
“你担忧我不愿与你共患难?”赵子骞皱了皱眉头。
“不。”谢灵之一笑,手一放,折扇便回到手中。再一起身,一打扇,自信道:“我只是提前告诉你赵子骞一声,过不了多少日子,你得与我亡命天涯了。”
赵子骞一笑,带着五分宠溺,亦起身,绕过圆桌,走至谢灵之面前。谢灵之一顿,下意识坐下。赵子骞一把将手置于谢灵之发间使劲揉了揉,道:“你怎么还跟小孩似的。我不是早就说过,在你死之前,我不会死。所以,别再撒娇了。”
谢灵之抬了抬手,想将赵子骞打开,却最终什么也没做。冬风日渐催紧,但其给景州城带来的,不仅是丰雪,还有风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