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记得,我幼年时所居住的密苏里(Missuri)地方,大人和孩子的争闹的本能非常强烈。具有强烈的争闹本能而又具有强健的躯体的成人或儿童普通认为别个成人或儿童的模范。倘若有一拳师能走到群众聚集的一边大声宣言,他能打倒在场的任何人,没有一人敢说一句话或举一指反对他,这一个人便是各个小孩子真心佩服,长大时候所要模仿的人。
这种相类的初民的风气,即在今日文明人所集中之区域内如饮酒及赌博的地方也能找到。饮酒足以使个人废弃理性,受下等本能的支配,返于野蛮。成人(儿童尤甚)用拳殴打是旧式争闹的遗留,在未发明军器之前的人们都是用拳争闹的,在争斗之中,狼用齿,野牛用角,马用腿,狮用掌。人是象狮,用掌殴打。
战争的本能伏在人性的表面(文明人亦然),因为即在升平的时候激刺它动作也是极容易的事情。剑是野蛮的象征,但它还是大多数近于文明的人的一件心爱的物件。倘若人民不十分喜欢战争,他们就不会花费数百万金钱,牺牲无数的生命,一决胜负了。
近来西班牙及合众国之间发生战争,美国有一部分军队派往古巴(Cuba),后来宣告和平,没有真真经过战争。当时我在新闻纸上读到一般记载,给我极深刻的印象。它说,当这些军队听说条约已经签了字“兵士们是十分的失望”,为什么呢?按照条约上的规定,古巴得以自由了,战争的目的是达到了。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满呢?
因为他们在要求古巴自由之外还有要求满足的东西。那便是“战争的本能”。倘若这些人经过几次战阵,得以运用他们的野蛮的本能,残杀敌人,那就当宣告和平的时候,他们满足地归家无疑了。
争斗的本能在妇女中较弱,其理由与打猎的本能在女性中较弱相同——因为在人性的基础安排的时期内,争斗及渔猎的是男子,不是妇女。
在许多高等动物中,大都是男性担任争斗的,野牛、野马、鹿、猿猴及其它许多动物都是如此。
一群野牛,当受攻击时,雌的及幼稚的在中央,雄的在外面围成一环形,头外向以接受攻击。先前白人在平原上受印度人的攻击时也是如此。他们把妇女和儿童围在中央成一环形。在许多种类中,雄的比较的大而有力,这大概是雄的所以成为各类中之战士的原因。
初民的平常的状态是战争的状态。和平反是例外。
人类最后的情境,将是一种不破裂的和平。
战争除了在历史上读到之外,绝对的不再为人所想起。时间过去,争斗的本能愈变愈弱,愈不名誉,人道的和同情的本能逐渐变强,到后来人类将在理性及正义的庭上解决他们的争论。
我们现在是生活于进化的中间一级。和平有占优胜之势,但是战争的本能还遗留着,在个人间及国家间还继续的爆裂。个人常用争斗来解决他们的争端。在初民之中没有公正的法庭。现在个人用争斗来解决他们的争端是不合法了;只有那些时代的落伍者才用这争斗的方法。一切文明人都宁可在公正的法庭中用理性和公断来解决纠纷。将来国与国之间也要如此。国际间的争端不用海陆军来解决,而用由各国所建立的公正的及公断的法庭解决之。
9.渔猎的本能
下级的野蛮人没有培养的植物和动物。他是猎夫。象野狗及野猫一样,他的性质中有一种本能,在他饥饿时,逼着他出去搜寻猎物。但野蛮人决不是为消闲而打猎。他是为维持生活而打猎。他猎取周围的活物,所以用他们的躯体来供衣食之用。
文明人从耕种、开矿、制造等等取得生活所必需的物品。在日常生活中是用不着打猎的本能了。但是它还存在。在节日和假期,我们停止工作,得以随意行动时,我们往往携取军器,出外屠杀禽兽,直到满足而后已。我们之屠杀,并非由于饥饿,不过藉以使用或表现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是从我们的狼性的祖先遗留给我们的。我们打猎因为我们祖先是猎夫。我们屠杀别种动物,和狗之杀羊同一原因——是我们的狼性的远祖遗留给我们的本能逼着我们去做的。
打猎的本能在一切文明人中都是极强烈的。
它在儿童中犹为强烈。我还记得我年幼时的情形。我幼年时的娱乐几乎没有再比以殴击动物为乐更野蛮的了。人类以“把你所要他人加之于你的,加之于人”为生活的金针,而其性质中有如此残忍的本能,亦一可悲之事也。
打猎的本能和争斗的本能有密切的关系。初民不管人与非人都要向他开仗。在野蛮人看来,凡是不属于他的团体的,以及不在他的一边的都是仇敌。这种仇敌或用以为食,或用以为衣,或用以为奴隶,倘若他们是一无用处的,那么就作为生存竞争的敌手而驱除之。
因为在文明人中大都愿意和平,结果,杀人的机会便减少,现在有许多人用“打猎”来满足战争的本能。战争不十分普通,不适合于他们的性质。因为他们不能和同类的人开战,他们有时便征讨“动物”。战士的情境同弓箭手的情境极相类似,后者因社会发达得很文明了,不让他去残害真鸟,于是英雄气慨地弹落泥鸽或玻璃球以满足其战争的本能。
打猎及争闹的本能相联结,发生一种残酷的势力,这在许多人的心中还是没有消灭的。新闻纸上为什么登载着各种杀人流血的惨剧呢?因为人喜欢看。我们为什么喜欢看这些事情呢?因为我们祖先是肉食兽。饮血的贪欲是我们性质中的一种最老的欲望,这种欲望所以消灭得如此迟缓,因为它是根深蒂固的了。
倘若打猎的本能不使用,它不久就消灭了。
倘若用道德的教训来培养同情性,到一时候,个人将消失残杀的欲望。他将从爱护及研究野动物所得到的愉快比要他们的命更大。现在大多数的文明人,在平常的情境之下,其同情性之强烈已足压下打猎及争斗的本能了。由实行而变为习惯。在许多男女之中,争斗的本能已经很微弱,变为片刻的愤怒的感情了。这种本能虽还存在,但是已不强烈,不足以压倒有益的本能,使个人有残杀及破坏的行为了。
有许多社会已经通过几种法律,禁止愚笨的使用打猎及残杀的本能。人类愈进步,这些法律愈能加增。一社会之进步迟缓的分子,其残忍的行为因此为更明达的分子所阻止。例如设井捕鸟在美国的最进步的各邦中已经禁止。有一件事在后人的眼中要责我们野蛮的,是我们对于以打猎为娱乐表示漠不关心的样子,无论何人,他要打猎,就可以带了军器到田间去弹飞鸟及走兽,藉以满足这种野蛮的旧本能。为娱乐而打猎完全是残杀,这是应当用严紧的法律来禁止的。
时间过去,同情及仁爱的本能逐渐加强,慢慢的主宰人的性质:残余的野蛮的本能更变得衰弱。为娱乐而残杀的猎夫介于为生活而打猎的野蛮人及完全不打猎的文明人的中间。猎夫将同战士一样终于要消灭了而后已。
10.种族的本能
野蛮人聚族而居。一族与他族之间的普通的关系就是战争。所以野蛮人的道德的感情和观念是完全限于种族之内的。他的部落里的人大部分是他的姻亲。他们是和他终身同居的,在他看来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人物。此外的人都是仇敌,他可以任意或就能力所及,加以攻击、劫掠、欺骗、残杀、吃、或用以为奴的。
我们常有一种倾向,以为我们自己群中的人比别人更真实,更重要,并且把我们自己所居住的一部分看作宇宙的中心。这在头脑简单的人尤其真实。我们的胸襟愈开扩,这种倾向愈减少。
有一次我在西南省亚拉巴马(Alabama)的边境,距离莫比尔(Mobile美国南方商埠)约有三十里的地方,同该处的一个人家住了三个星期。这一家的人以为莫比尔是世上最重要的城(即使不是最大的)。他们只见过这个城,而且是他们知道得独多的城。有一晚上,在谈话之中,我问及莫比尔的人口。没有一个人确切知道。但是这一家主母以为她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大约一百万人。后来我告诉他们,芝加哥的居民比莫比尔、伯明翰(Birmingham)蒙哥马利(Montgomery)及亚拉巴马的其余的人加在一起还要多些,其幅员之大五十倍于莫比尔。他们听了都很吃惊。
据说西班牙人只读西班牙的新闻纸及书籍,对于别种民族只有极模糊的极不完全的观念。他们将马德里(Madrid西班牙的京城)看作世界的中心,将别种民族看得比他们卑下。
美国人也有些是这样的。他把地球上的其他民族,都看作很可怜的,其实有许多民族比美国人高明得多。我记得,有一次在芝加哥集会的时候,在比利时的报纸上读到一篇比利时派来的代表所作的一篇文章,文中说美国人大都有自以为超胜于其他民族的观念。
在各时代中,人们的感情及智慧,都不免狭隘固执,如国际间之仇视,即在今日最文明的社会中亦所不免,在争战及预备战争时表现最为明显,这也不过是原人的部落感情的遗留,多少扩大而已。
古希腊人分人类为两级:即希腊人及“野蛮人”是。希腊人是希腊的居民,希腊之外,凡非住在世界的中心部分者都是“野蛮人”。他们以为地球是盾形以色萨利(Thessaly)的奥林匹斯山(Mount Olympus)为地球的中心。这座山高九千七百英尺,希腊人相信它是世界上最高的山。他们以为希腊的神住在这座山的顶上。希腊人设想他们是神的后嗣及骄子,“野蛮人”不过是些不足道的人,为希腊人服劳役以便利希腊人古罗马任也将一切内)看作“野蛮人”。有许多所谓“野蛮人”都胜过罗马人,但是他们常被罗马人所蔑视。这种所谓“野蛮人”是罗马人的农具及屠夫,他们在罗马的节期互相残杀以供罗马人的娱乐。罗马人能自由要他们的“野蛮人”奴隶的命,正象我们现在可以自由宰羊一样。
道德的感情在人类历史的各时期中发达极速。现在人类的道德上的虔诚比最下等的人不知要合于人道得几千倍。这种道德的开扩是由于旅行及交通的工具,如铁道、电话、电报、新闻纸的进步及同情性的发达。当一地的人民同别处的人民杂居时,他们就觉得别处的人民同他们是极相像的。他们因此能设身处地,将所愿别人待自己的方法去待别人了。
但是除了寥寥的几个人之外,人们的道德的意识还没有十分的扩张,超出同类的界限之外。
非人类是界限之外的。他们是可以被攻击、鞭挞、饥饿、残杀、吃、欺骗、为好奇而割成碎片,或为消遣而弹杀的。“野”兽尤其不为人所爱怜。它们不过是那些要练习放枪的人的目标。
种族的本能是帮助自己的群,把自己一群的地位看得过于重要的本能。这种本能激动着人说:“我的国!不论是与非,我的国!”“爱国心”
就是种族本能的表现。真正的爱国者不信他的国是世间独一的国度,也不必是最好的国度;但是他希望它变为一个比当时更好的国度,并且尽力使它达到这一步。
佩因(Thomas Paine)说:“世界是我的国。”同情心扩大,到了不为特殊的人群所限止的那些人乃能说这种话。无论谁,要是他能完全摆脱种族的本能,则不仅能表同情于人,更能普爱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