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头上动土?找死!”刘府武头一挥手,“走,把人都叫上,随我抓贼去!”
巧儿目送搜捕马贼的大部队扬扬出发,笑道:“嘿嘿,真好骗。”
巧儿掸掸手,隔着雪灰十字花墙,与墙外苦心寻找她的庄无颜擦肩而过。
“或许,巧儿一个人先回去了?”庄无颜想着,调转脚步,踏上平铺一汪镜湖的曲桥。湖对岸,溶溶新柳坐拥卷帘水榭,水榭里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庄无颜定睛瞧,那不是,冯九公子和秋水姐姐?
本来,来燕楼的三个女孩儿以冯府举荐琴女之名进刘府祝寿,秋水姐姐与冯公子单独见面不稀奇。可突然看到这一幕的庄无颜,内心五味杂陈。在来燕楼,秋水姐姐跟大家说,她对冯公子没有私心,她仅在利用他而已。
那样,冯公子岂不很可怜?他对秋水姐姐的爱慕昭然若揭啊!
尽管庄无颜不大喜欢冯公子轻薄时的模样,心底仍在莫名地为他寻找理由。戴上木面的他,古怪而温柔,呆在他身边不会让庄无颜感受到丝毫的不自在;卸下木面的他,庄无颜也说不清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他温柔不减、古怪不减,却令她畏惧起来。
或许,冯公子是有理由的?
水榭里,两个人影相互靠近。不、不行,她要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庄无颜下意识地掩身四望,见湖东有一座假山群,那是距离水榭最近的掩护。庄无颜悄悄绕湖移动。
“姑娘弹奏的两首琵琶曲,我已安排妥当,你只管等丫鬟通传就好。”
“多谢九公子,大恩他日必报。”秋水屈膝。
庄无颜藏身石洞中,透过嶙峋的石孔勉强看清两人倒映在湖面上的侧影。
冯休走上前,抬手拨开秋水左肩的珠帘,俯身对她说:“不,这是我答应你的事,秋水姑娘不必谢我。倒是你答应我的事,不知何时才能兑现呢?”
“九公子,我答应了什么事?”秋水的一双美眸简直比春日的湖水更加明澈动人。
“唔……”冯休带着受伤的表情转身,“没有登台就把我忘了,还说大恩必报?”
秋水垂首掩唇笑:“只怕他日,九公子兴致一改,看不上我这等庸脂俗粉了。”
“胡说!”冯休纤长一指缓缓抬起秋水的下颚,深情望她,“秋水,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但不能不信我的心……”他握起秋水的右手轻放自己左胸,“今日,若不能一近芳泽,我怕是看不到明早的朝露了!秋水姑娘难道不心疼我吗?”
庄无颜看到冯休亲昵动手,无奈听不到二人的对话,蹲着干着急。
秋水抽手转面,面颊飞红:“公子休要轻薄,这问题叫人如何作答……”
冯休笑了,想过片刻,突然大笑:“哈,这是秋水姑娘允了我的意思?”
秋水轻语默认:“今晚亥时,还是这座水台,秋水等公子来……”
冯休大喜过望:“亥时、亥时,我记得了,我等你!”
咦,他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躲在重重石洞内,庄无颜自顾懊恼时,冯休已辞别秋水,向她的藏身之处走来——那山石丛,是水榭连接湖岸的唯一通道!
“怎么办?”庄无颜一下子乱了阵脚,双掌在石壁上一通摸索,找不到出口!
冯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庄无颜抱头蹲下。来人摆动的丝袖扫过她身后的石孔墙。
冯休觉察什么,唇角浮现飘忽不定的笑意,大步朝前经过蜷缩在暗处的庄无颜。
“呼……”庄无颜长长吐气,回头瞧,水榭空留一卷珠帘,秋水姐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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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儿去厨院蹭吃一顿饱饭,包起若干还算看得入眼的小食回到刘府的待客厢房。
她美滋滋想着,过不久府里就该传来“三马贼已俯首就擒”的好消息。到时,她再略施小计,救出林虎儿三人。如此,她既破坏了来燕楼的计划又不伤感情,多好!
巧儿含笑推门:“两位姐姐,巧儿给你们送吃的来。”门里气氛阴郁得古怪。
庄无颜对秋水的背影劝说:“秋水姐姐,他面貌多变,他说的话你不可轻信啊!”
“不信他,要信你么?”秋水不为所动,,“你怎知我们说话了,你偷看了?”
“不,没有。”庄无颜垂落双眸,巧儿摇头暗想:啧,无颜姐姐果然偷看了……
秋水索性承认:“是,我们见过面了。不过那是我们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秋水抱琴坐下,庄无颜上前一步问:“秋水姐姐,你当真要给他作妾么?”
作妾?谁?巧儿双眼圆瞪,什么时候的事?
秋水五指空悬琴弦,眼中只有包裹琴身的蛇皮花纹,她隐约叹气:“作妾有何不可?”零星音落,琵琶声哑,秋水扬眸斜望庄无颜,悠悠说:“我娘就是我爹的妾室。我爹当年曾参预立唐,是叱咤朝野的人物,论官位不比那冯府的相爷差。”
“秋水姐姐……”庄无颜低唤,容情惊错。秋水入来燕楼两年,从未对任何人讲起她的身世,没想她竟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
“呵,我不是什么千金之体。”猜到庄无颜所想,秋水浅笑,“我娘是府里资历最轻的侍妾,没有名分、没有地位,生下我和弟弟勉强保住一口饭吃。”秋水脸色一转,“可天有不测风云。我三岁那年,周世宗亲征南下,大将皇甫晖战死,寿州告急。我爹奉皇命请降,周世宗向他套问江南的军情,我爹不肯回答,就被赐死了……”
巧儿捂嘴,秋水的生父,不会是与冯九公子的父亲冯延嗣,同朝并为左右仆射的孙晟、孙大人吧?!
“……爹死后,元宗皇帝厚恤我爹的族人,我娘与其他身份卑微的侍妾被大娘赶出家门。没有谋生的技巧,娘根本养不活我们姐弟两个。隔年,元宗割地后不久,我那不满三岁的弟弟,就在饥寒交迫中病死了。”秋水垂面,偷抹一滴泪。
庄无颜动动唇,欲说还休,不想秋水姐姐还有一段如此凄苦的身世。庄无颜自小没爹没娘,也没有与亲人诀别的痛苦。想起来,她似乎比秋水姐姐更幸运几分……
秋水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地继续讲道:“后来,我娘改嫁,我们母女两个总算有一片遮雨的屋瓦。我十六岁那年,娘过世了,继父要娶我做填房。我不肯,逃了出来,被来燕楼的虎娘好心收留。那以后的事,你知道了。”
“呜哇!”巧儿失声大哭,转而啜泣,“秋水姐姐和巧儿一样,都是苦命人。”
“巧儿?”意外见巧儿此状,庄无颜傻傻地左右摆头,不知先安慰哪个才好。
秋水站起,庄无颜急忙叫住她:“秋水姐姐!”
秋水回望,绝美面庞笼罩一层麻木的哀伤。她大概知晓庄无颜接下来要做什么,无非是掉几滴泪、道几句可怜她的话。她不曾对人提起身世,因她不稀罕谁的怜悯。
庄无颜直视秋水,半边脸颊载着由浓转淡的朱红印记。红颊上方,一副真切的眸子比谁都坚定。比起秋水姐姐来,她幸运许多,所以她更不能撇下秋水姐姐不管!
“秋水姐姐……”
庄无颜没有苦苦哀求、更没掉泪,一对弯弯的、茸茸的娥眉皱也没皱,向秋水展露不输窗外春色的笑脸说:“呵呵,秋水姐姐,你别难过。正因有你娘的故事在先,你更不能给人做小妾。你长得这么好看,大家都羡慕你,做妾实在是太可惜了。再说,秋水姐姐的娘亲和弟弟,在天有灵,定希望你将来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对不对?”
“无颜你——”
庄无颜对她的怜悯,不带丝毫鄙夷,反含着一股明媚的色彩,令人心里暖暖的。
秋水眼瞳骤然收缩,慢慢蒙上雾气,她嗓音略微哽咽道:“无颜你是个好姑娘,姐姐怕没有你的福分……九公子他,他或许是我此生最合适的人选了,对不起……”
秋水抱琴而出。“九公子?”巧儿止住啜泣一想,“天呐,冯家九公子?”
巧儿赶紧抓住庄无颜的手抗议:“不成、不成,他可配不上秋水姐姐!无颜姐姐,你倒是快想个办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