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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
来燕楼西侧院楼上,虎娘的房门无人应,林虎儿挠挠头,再抬手:“叩叩叩。”
“谁呀?”虎娘开门一瞧,“儿子?有事吗?”
“嗯……我……”林虎儿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不出。
虎娘精明的圆眼向外一翻,斥他说:“你一个男子汉,不要学无颜,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我……”林虎儿放下手臂,粗眉凸显重重顾虑,“娘,衙门怎么说放人就放人?嗯,我想这事,会不会和谁有关?比如……”他硬生生地搬出话题,“比如,我爹?”
“啥?”虎娘眼神转动,以笑容掩饰,“刚刚吃饭时,无颜不是说了?和那个姓徐的亲王有关系,他良心发现、过意不去,放我们出了大牢……虎儿,你怎么突然提起你爹?是不是有谁,跟你说了什么?”
“不,并没有。”林虎儿低垂头。冯休几人在刘府欺侮他的事,叫他如何说出口?可他好想一次问个明白,哪怕虎娘回答他,他爹是个山贼、偷儿、叫花子都好——他只想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究竟是谁!
“虎儿,娘不是告诉你了?”廊外暖阳折射,虎娘抬腕用心整理林虎儿的领襟,“你爹是江北的大将军,等打了胜仗就渡江来接我们母子回家,这些,你都忘了?”
“孩儿没忘……”林虎儿闭目浅叹。
虎娘停下来,似是暗暗观察他片刻,然后,掩嘴尖笑:“呵呵呵,到时,你就是大将军之子,你娘我,也要跟着过几天享福的好日子!”
“是……那娘先歇息吧,我走了。”
河面宽阔,往来船桨碌碌,挑起一圈圈波纹撞向河岸。
林虎儿口叼草叶,坐靠河柳,微风夹柳拂面,经手一拨,柳枝反粘他粘得更紧了。
“啊。”林虎儿叹声,嘎吱嘎吱轻嚼口中草梗。
娘或许没骗他,但一定对他有所隐瞒。林虎儿太了解娘了,娘决定的事,任人再怎么央求,也不会松口。
“江北的大将军么?”林虎儿只手遮挡日光。
皇宫之北,玄武湖外奔流东去的大江,即是江南江北二地的分界限。“江北的大将军”若打胜仗,岂不是要攻入唐国来?林虎儿抱臂想,除非,娘一开始就没跟他说实话……让他误以为他的爹爹在遥远的北方,好断了他相认的念想。
可,为啥呢?
林虎儿思绪百结,“喀嚓”一口咬断草叶,猛地甩手把草根丢入河水。
庄无颜刚从包诚米铺看望阿寻姑姑回来,撞见一个人窝大柳树下发脾气的虎少爷,吸气倒退两步,她可不想被牵累进去。
“——无颜?”可惜,还是被林虎儿发现了。
“无颜你躲什么?”林虎儿拍拍身旁青草垫,“来,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呢,虎少爷?”庄无颜跪坐,收起下颚,小心看他。林虎儿托起圆阔的额头稍想片刻道:“无颜,我有一个朋友,他想找……一个人,可他没见过那人。见过那人的人呢,又不愿告诉他那人是谁。所以我,不,是我朋友,想瞒着那人去找那人。”
“哦……”听着听着,庄无颜的头像失去平衡的秤砣,缓慢而严重地坠向一侧。
林虎儿不满地提高音调:“无颜,你发什么呆?快帮忙想想办法!”
“哦。”庄无颜的脑袋醉酒似的左右晃晃,说出思路清晰的话,“虎少爷,你想瞒着虎娘,找你爹?”
“哎你——”林虎儿哑口无言,这丫头呆归呆,倒不像看起来那么笨,“嗯……”
“呵呵,你要怎么找?我帮你。”庄无颜弯眉笑了,林虎儿一愣,仿佛什么难事送到无颜女面前,都算不得难事。林虎儿觉得心里很温暖。
“好,那你不许告诉别人!”
“嗯,虎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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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颜姐姐。”巧儿探头发问,“你买这么多桑皮纸回来,要做什么?”
“没、没什么,虎少爷要用。”庄无颜怀抱小竹筐,侧身快步爬上木梯。巧儿仰头望,楼上林虎儿口叼毛笔,等在屋门口抱怨:“无颜,你怎么这么慢?”
楼上二人进入到林虎儿的屋子,屋门随之关上。
“咦?”巧儿圆眸明睁,大字不识的愣少爷想做学问了?真是奇闻一桩!
“谁说我不识字?”楼上,林虎儿打个喷嚏,吩咐庄无颜:“《论语》拿来。”
庄无颜为难地看看平摊窗下的几本泛白书卷:“虎少爷,我说我不识字的……”
“唉,你真笨。”林虎儿弯腰拾起一本《诗选》,“跟我多学学吧!去,磨墨。”
“是,虎少爷。”
嫩黄树梢探入窗檐,日头西落下又东升起,林虎儿的脸画花了又擦干……就这样过了三日。三日后,来燕楼十八岁孝子寻亲的消息,在金陵城的街头巷尾传开了——
“听说,城里有家店铺,专找姓‘林’的客人。”
“哦,哪家店?”
“就是饮虹桥边上的来燕酒楼。”
“酒楼?听说有家酒楼,只要客人姓‘林’就免钱吃喝!”
“哦?哪家酒楼?”
“就是有个漂亮姑娘弹琵琶的酒楼。”
“漂亮姑娘?听说有家酒楼,只要客人姓‘林’,店家就把漂亮姑娘嫁给他!”
“上门女婿?听说城里有家酒楼‘比酒招亲’,没成婚的都去试试吧!”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
闰月春长,柳堤新叶纷发,盎然如画。
扁舟穿桥过,缓停桥头,一纸图文并茂的告示飘落碧绿河水。黑靴黑裤登上码头石阶,那人伸手捞出水中告示看。
“来燕楼?走,去瞧瞧。”
来燕楼前,单身男子闻讯赶来,一转眼,在大太阳底下排起弯弯折折的长龙。
“我,今年三十一岁,没娶过媳妇,别人都管我叫‘麻包’!嘿嘿。”一脸麻痘的男人对着林虎儿痴笑两声,“你若把妹妹嫁给我,我铁定对她好!”
“啥?”桌子后的林虎儿两眼干瞪。他明明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连来燕楼的地理位置图都画上了,奈何来的没有半个明白人——他是寻亲啊、不是招亲!
“你今年多大?”林虎儿无奈继续问下去。
“我三十一,但我有力气。”“麻包”说着就要展露臂上肌肉。
“下一个!”林虎儿摆手。且不论别的,他出生那年,麻包十三岁,怎么当他爹?
“我……”麻包还要说话,被宋小石架起腋下规劝:“走吧、走吧。”
宋大石面含微笑,倚门站定在稍远地方,看队伍里又出一人于林虎儿面前坐下。
“我姓林,祖上是金陵人,我哥……”穿着还算体面的男人被林虎儿拦截下来问:“等等,林大哥今年多大?超过四十岁的男人才行。”
“四十岁也行?那正好,我哥他三十九……”
“哎,问你多大?说你哥干嘛?”巧儿听不过去插嘴,谁知对方怒气反驳:“你管我多大?我是来给我哥找填房的,我哥刚死了一房小妾……”
“呸、呸、呸。”巧儿代替林虎儿送人,“下一个!”
林虎儿挠头,开门不足半个时辰,凑热闹的人不少,希望却越看越渺茫。正当他泄气时,一名书生气十足的中年男子坦然落座桌前。林虎儿稍加观察,那人脸形方正、浓眉大眼,五官倒真有几分与自己相似。
“你姓林?”林虎儿问。
“在下林书忘,原籍金陵。十九年前,在秦淮河畔读书时,结识了一名才貌双全的乐坊女子。”那人一边回忆,一边娓娓道来,“在下与她情投意合、私定婚约,怎知造化弄人,在下的父母因为反对我们的婚事,把我骗去在吴越经商的姨丈家。”
难道……林虎儿的眼眦一点点拉开,巧儿也凑近来听。
“唉。”书生仰天长叹,“一连十多年,在下没能踏入唐国的国土,更别说得知佳人的音讯了。”他颇有深意地看林虎儿问:“这位小兄弟,你说你姓林、家住秦淮岸、由令慈一人抚养长大,要寻找失散十八年的生身父亲,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