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织,一道电闪,春雷响彻来燕楼。
手掩赭色瓷烛盘,庄无颜弯腰为堂内换上一根新蜡。虎娘面南坐,簌簌雨帘空悬她背后一排临河花格窗。阿拐婆坐在虎娘的斜后方,齐姝寻为对面妇人斟茶。
“老身既把小女托付给夫人,原本没打算来要。”
令娇在佘尚宫的打理下俨然变成一名六旬老妇,口音、姿态亦是入木三分。她看着巧儿,粗声粗气道:“最近有媒人来说和亲事,那是邻村赶牛的小倌,人瞅着还不赖。老身想,小女若能嫁得一户人家、生个娃娃,以后好有个指望,夫人你说是不是?”
“成亲?”与宋大石并肩立的林虎儿深深皱眉。虎娘瞥了他一眼,没有立即答话。
“是啊、是啊,是桩大好事!”齐姝寻喜形于色,坐在令娇身旁。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想不到巧儿要主动离开来燕楼了?
令娇佝偻着身子对齐姝寻笑笑,巧儿面无表情地避开林虎儿的视线。
林虎儿也转开面孔,双手插胸,暗自愤懑不已。哼,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成日爱哭爱闹,竟然有人想娶?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夫人?”令娇试探,“当初夫人给的十贯铜钱……”
一抹不易明辨的笑掠过虎娘的朱唇:“呵,就当作巧儿的嫁妆吧。”
“啊?”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令娇故作咳嗽以掩饰惊讶,“哎咳、咳,外面雨大,今晚路怕不好走。夫人,老身和小女能否在此打搅一晚?”
“成!”这回,虎娘答应得更爽快。
.
江宁府城的大雨从午后下到黄昏。层层的厚重云山外,日头西落,雨势渐歇。
“姐姐,我们一定要把林虎儿带走吗?”
串串雨滴顺着青灰瓦当的凹槽滑下波浪状屋檐,檐下薄纸窗透出一点昏黄。
“这是东宫娘娘亲口布下的旨意。怎么,你当真喜欢上他了?”
“不、不。”巧儿矢口否认,低头缠绕臂上暗器道,“我只觉他不是坏人。虎娘是当年出逃的宫女,为什么要抓走她的儿子顶罪?我想不明白。”
“你不用想明白。”令娇揭下乔装的面容,一双杏眼冷丽,“你只须记得要协助东宫娘娘,将林虎儿活捉了带回宫去。若出什么差池,你我都性命难保,懂吗?”
“嗯。”巧儿默默点头,她长发绑在脑后,身上已换成便于夜晚行走的黑衣。
令娇穿回一套青裙,面上蒙一袭犹如天水沁染的鲜碧纱巾。
“好了,药效该发作了。”令娇回身对巧儿说,“你留在这儿,我去通知娘娘。”
二楼檐廊,一双深眼看令娇化作碧影飞出小院,阿拐婆无声退入屋子、轻掩屋门。
“她们一会儿说要来、一会儿又要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齐姝寻伏在虎娘耳侧悄语,虎娘放下茶碗坚定道:“不管是什么,我都不会让她们得逞的。”
阿拐婆为二人添茶,“阿寻,你有孕在身,先回屋休息。这里有我和小姐看着。”
齐姝寻摆手,打一个哈欠,“没事的,我身体健壮得很。”嘴上虽这么说,壶中茶香熏得人倦,齐姝寻吸吸鼻子,猛然闭住了呼吸——这茶,有问题!
茶碗翻倒,虎娘趴在桌上。齐姝寻头昏欲睡,阿拐婆不可置信道:“这茶是我亲手煮……”阿拐婆摔下椅子,齐姝寻想扶住她却跟着摔落。
来燕楼下,今晚感到异常口干的庄无颜从睡梦中醒来。
她伸臂够水碗,水碗掉落床榻翻滚,里面早已是一滴水不剩了。
“哎呀,好渴!”庄无颜困倦地以双拳揉眼,发呆半晌,终于决定下床取水。
雨珠零零落落地降落湿润大地,天上星月晦暗不明,夜晚空气清新得如同初生。庄无颜立在檐下,手捧水瓢,豪迈地仰脖灌下一大瓢清水,吐气微笑:“呼,喝饱了。”
正当惬意时,她听见磨盘一响,扭头向左看。
“小山?”庄无颜抱起瘫软的小羊,它不动也不叫,长长的睫毛扑闪两下后合拢。
傍晚,令娇将三步寐直接下在井中的水桶里,她和妹妹再没喝过一口水。药量本不大,经过稀释,使人至多昏睡一日。这是佘尚宫的主意,以防来燕楼的人早有准备!
“小山,你怎么了?”可惜,她们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庄无颜。
小羊在她臂弯中侧躺,庄无颜摇晃手臂,弯弯的娥眉轻卷。一道异样的阴风掠过,庄无颜手拂发丝,仰面望。
“——还有活口?”耳边女子尖厉的声音穿破寂静院落,头顶一片黑云隔绝夜空。
前后八名白裳绿纱的女子,拥着半空飞行的石轿踏雨而来。轿上人与庄无颜接目。
庄无颜抱紧小羊,疾风逼得她眯起眼睛。沉重的石椅轿子像片羽毛翩然落地。轿上人两袖出手,庄无颜被强拉到轿前。
“你们到处找找看,令娇她们在哪儿?”
“是,娘娘!”
眼上蒙有一层碧纱,庄无颜看不清轿上人的容貌,只觉缠住自己胸口的纱袖紧得让她喘不过气。什么人、这是什么人?她想要怎样?刹那,庄无颜跌入恐惧的万丈深渊。
那人冷酷的吐息扑向庄无颜,袖下探出三根手指意图接近她的面。庄无颜的身躯微微颤栗着想要躲避,但肢体被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娘娘。”幸好,轿上人收手听,“楼里的人全都昏睡不醒,不见令娇的踪迹。”
“哦?”庄无颜感到她的目光重回自己身上,“这么说,你就是本宫找的孩子?”
一滴冷雨点在庄无颜额头,透过碧纱看,天边光雾如魔似幻,颈上力又紧一分。
“你们四个,随本宫回去……”轻语响起,“剩下的,杀光所有人,不留活口!”
“是,娘娘!”
石轿回旋。庄无颜怀抱小羊,双脚腾空,再垂眸,脚下已是绵绵秦淮水……
留在来燕楼的四个白裳女子相互商量几句,两个奔楼上,两个奔东堂。小院院门被之后来到的人推开,人影关好门,窜入宋大石所在的西屋。
“哥、哥!”宋小石一身铁甲戎装,推搡斜躺榻上的宋大石,“哥,我回来啦!”
宋大石中了令娇的三步寐,睡得死沉,哪能感知宋小石的举动?很快,宋小石也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哥哥不像是睡着、倒像是昏过去了!
“哥?”宋小石有些着急,屋梁上传来低沉的倒塌声:“空嗵。”
那是挣扎着起身的阿拐婆推到柜子、堵住屋门的声响。宋小石单手按剑,快速出屋往楼上跑。楼上两名袭击阿拐婆未遂的白裳女子自然发现了他。
“怎么办?”
“东宫娘娘说了:一个不留!”
两人拉开蛇袖。一人踩上另一人的肩,手持弯月银钩、俯冲向登楼来的宋小石!
宋小石见状连忙拔剑一挡,“叮”一响,宋小石倒退三步问:“你们是谁?”
无人回答,两束白影追上来,一前一后堵住去路。宋小石咬咬牙,翻腰跳下二楼的阑干。他就地滚几个跟头,还没停稳,白影再逼近。
“咔嚓——”宋小石转头瞧,通往东堂的花帘木门从中折断。背部着地倒下的,又是两名白裳女子!
脚踏地上碎片,路孝和收刀,一对黑洞洞的眉眼怒瞪。其后,走出林仁肇。
四名女子侧站一排,手拈绿纱遮面。林仁肇问:“是冯延鲁派你们来灭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