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州。
八月初三,刚过了正午,日头更盛,越发炎热起来。
来到辰宅的这一个月,因是夏日昼长夜短,天亮的也早些,于是辰希便每日卯时初起身,洗漱完毕喝了明金早起做的清汤润了胃,便开始抄佛经。直至辰时初,便搁了笔去如意堂与李吉风辰欣柔用饭,用毕后回沁芳阁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也不知在鼓捣什么,直至午饭时复又出来用饭,用完后稍作休息便带着明金出府去,因着大风国民风开放,闺阁小姐们多有上街游玩,再者又派了亲信李明看护着,且辰希每到酉时初便会乖乖回来,于是李吉风也不拦着辰希。只是辰欣柔见辰希可以天天出去玩儿,自己却只能待在院儿里,便越发看不惯辰希。
虽是偌大的日头,却也无法影响百姓们的采购生意,双龙南街上依旧热闹非凡,两边店铺人来人往,街道上吆喝叫卖声依旧响亮。
若是含了路上两个月,现今已离开将军府三个月整了,三个月里,辰希颇为注重身子的疗养,堪堪是将当初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女孩儿养成了如今陶瓷娃娃般的娇俏模样,柳眉不描而黛,樱唇不点而朱,展颜一笑煞是可人!
穿了淡紫色宽袖烟罗裙,梳着俏丽的双平髻,发髻上装点两支淡黄色无名小花儿,十三岁的辰希越发显得调皮,轻迈着步子,在大街上显得无比惬意!
明金跟在辰希身后错开半步,小心翼翼为辰希撑了伞遮阳,生怕日头毒晒了辰希,自己额头上冒出了细汗却不管。
“瞧你热的,走,咱们吃冰镇酸梅羹去!”辰希笑着为明金擦了汗,牵着明金的手走进了路边的镜花坊。
这镜花坊共有三层楼,店面之大颇有档次,进了门,周围皆是各式各样精美绝伦的铜镜!铜镜大小不一形状各样,镜后镶珠嵌玉十分华美者有,镜身只纂刻吉祥文字颇为朴素者亦有,有重复齿状纹,水波云纹,连续云藻纹,连续云中乌鹊夔凤纹各式纹绘精美无比!
因着正午刚过天气热,且一般镜子都有定做专送的,所以此时的镜花坊里竟是除了一个店小二之外便一个客人也没有了。
明金收了伞,扯了扯辰希的衣袖不解道,“小姐,不是要去吃冰镇酸梅羹吗?咱们来这儿做什么吖?”
事实上,这些日子没有了李明那小厮的跟随,明金心里总是虚的,生怕有哪家不开眼的来欺负辰希。更何况自家这主儿可是不安生的,前几日竟跑去了西郊那边的料器作坊玩儿,最让明金痛心疾首的是,辰希竟还将宅里贵重的物品皆变卖了,花了总共八百两银子把那破料器作坊收购了下来!
辰希不理会明金,自顾着呵呵一笑,招来了店里小二,“来两碗冰镇酸梅羹!”
店小二看着辰希虽穿着上乘,可却是个半大的孩子般不像来购买铜镜的主,当下心里不乐意了,虽心有不满,却也不恼,只指着门外对面的楼阁恭敬说道:“咱们这是镜花坊,您要吃酸梅羹,就请去对面香满楼吧!”这是哪家小屁孩儿,吃霸王餐吃到镜花坊来了?
辰希也不逗这店小二了,笑着问道:“你家掌柜的在何处?我要见他。”
这下店小二恼了,丫黑,难不成我不给你买酸梅羹你还要找掌柜的告我的状不成?不耐烦道:“去去去一边儿玩儿去啊,你家大人呢?”
辰希无语,虽然自己已经尽力调养身子,奈何这小身板儿如今还是像十岁孩童般,明明大了明金两岁,身材却和明金一样,颇让辰希无奈。
转了身,辰希拿起身边桌上一个鱼戏莲叶间水波云纹镶紫琉璃的铜镜,笑道,“我要买它,叫你们掌柜的来。”
店小二还真就不信辰希能买得起这铜镜,不屑道:“你既要买它,钱付于我,你将它带走即可,何必唤我们掌柜的来,我们掌柜的现在可忙着呢!”
辰希瞄了眼这店小二,乌黑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你当真不叫掌柜的来?”
店小二随即答道:“当真!”
只这店小二话音刚落,便听到地上哐当一声!
定睛一看,店小二瞪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嘴巴张的都能塞进个大鸭蛋!
水波云纹镶紫琉璃的铜镜被辰希狠狠摔在了地上!虽未四分五裂,倒也摔的扭曲稀烂!
店小二惨叫一声,大嚎了起来:“哎呀我的个亲娘啊!掌柜的你快来啊!!掌柜的快来啊出事儿啦!!有人闹事儿啦!!”
随着店小二的深情呼唤,镜花坊的掌柜很快从里间跑了出来。
这是个稍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眼小,却透着精明!男子跑到了店小二跟前,看着地上不成样子的铜镜怒吼道:“谁干的!!?”
镜花坊可是天下第一商莫氏旗下的产业,且还是皇商!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镜花坊滋事!活的不耐烦了!可男子四处张望也没看到‘真凶’,随即歪头看向了店小二,难道是店小二放惹事的人走了?
店小二看出男子眼里的疑惑,连忙抬手指向了身旁被男子自动无视掉的辰希:“这小姑娘硬是要喝冰镇酸梅羹,小的不给她买,她就让小的找你,小的才刚拒绝,她就砸了这铜镜……”
辰希像是手上有灰尘似的拍了拍手,抬眸看着男子笑道,“看来掌柜的你现在不忙了,既然不忙了,那就找个地方坐,我找你有事儿谈呢。”
明金心里暗暗抽搐,小姐当真是什么都敢干啊,这镜子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小姐哪里还有银子赔啊,这下完了,回去准得要被李管家罚了……
男子疑惑地看着辰希,只见辰希虽是十岁孩童模样的小姑娘,却穿着上乘举止有礼,不禁有些怀疑店小二的指证,询问道:“此镜可是小姑娘你打烂的?”
辰希点头。
男子又复问:“小姑娘你可知你需得赔付多少银子?”
辰希微笑,“且待我们谈了正事儿后再商量赔付的事儿。”
见男子皱起眉头,辰希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物件,侧身挡住了店小二和明金的视线,只在男子面前一晃,便复收回怀里,笑问道:“掌柜的可看清了?”
男子惊的嘴合不拢,竟是见了世界上最惊奇的物件一般!良久,男子终于反应过来,想通其中利害关系,连忙正色道:“姑娘里边儿请!”随后瞪着店小二怒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赶快去买两份冰镇酸梅羹来给两位姑娘消暑!”
店小二傻了眼,转瞬回神连忙跑了出去,心下不安腹诽,我这是忘了拜哪方神灵,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啊……
片刻之后,镜花坊二楼里间,辰希坐在左侧太师椅上悠悠品着冰镇酸梅羹,嘴角一抹怀念地微笑。
前世的自己,也是这样淡然地成交一笔一笔国际大单,胸有成竹不骄不躁稳如泰山……四个月了,一晃,自己竟然离开望儿已有四个月之久,那是秋天,如今应该是上学了吧?
男子见辰希悠然坐着并不急躁,此时眼神迷离竟是想事想的出神了,不禁咳嗽了几声。
辰希被男子咳声扰醒,微抿一口酸梅羹,抬眸柔道:“掌柜的有什么想法么?”
男子考虑良久,“姑娘来的恰好,我家少主昨日刚来了齐州,才刚和我在一楼里间儿谈事儿,还请姑娘稍等片刻,待我将我家少主请来亲自与你详谈。”
辰希点头示意,男子随即出了里间儿。
不稍一刻,男子敲了门,带进来一个身着华服的十七八岁少年。
温润如玉!
辰希在见到少年那刹那脑海只出现了这么一个词汇!
少年面容温和,长眉入鬓,丹凤眼妙目婉转,薄唇微勾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竟如春风和煦拂过心弦,让人觉得打心底里暖了起来。但转瞬间,辰希便看进了少年的眸子里,那深藏眼里深不见底的情绪,冷漠,不屑,无谓……
这是一张极端的脸!嘴角边暖人心扉的微笑,眼神里寒冷彻骨的冷漠……
他这笑,竟是冷的……
短暂的失神,辰希复又端起酸梅羹抿了小口,掩饰自己无礼的打量。
男子笑道:“姑娘,这是我家少主莫海遥,现在莫氏家业都由我家少主打理,您可以放心商谈,且,姑娘可需要派人唤你家大人过来?”
这么大的事儿,必是要做的了主的人商量,但在男子眼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辰希显然不是一个说的上话的人……
辰希自然知道这男子话中意思,只对男子身后的儒雅少年微笑道:“莫公子请放心,这东西是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我自己做的了主。”
莫海遥摆了摆手,随后坐到了主位,男子识趣地退出里间,关好了门。
明金得了辰希的眼色,亦退了下去。
于是,房间里便只剩下了安静吃酸梅羹的辰希,和淡然品茶的温润少年莫海遥。
辰希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物品,伸在莫海遥面前停留数秒,直到看见莫海遥眸子里充满了震惊后,复收回怀中,继续吃酸梅羹……
半晌,莫海遥似乎才回过神,嘴角微勾露出温暖的笑容,说道,“我知你收购了一个料器作坊,那作坊还欠了我莫氏三千两银子。”
少年声音如同琉璃瓷器的碰撞,清脆好听!
辰希头也不抬回道:“我爹是辰烨……”
莫海遥依旧微笑:“你刚才打破了我这店里价值千两银子的铜镜。”
辰希终是抬头了,眸子里一片淡然,脆生生道:“我爹是辰烨……”
莫海遥挑眉,虽依旧在笑,眼里却闪过一丝戏谑:“你就不怕我把你那东西抢了再杀你灭口?”
辰希眨巴着大眼睛盯着少年一字一句道:“我、爹、是、辰、烨!”
莫海遥终是恍悟,嘴角露出一抹不屑,道:“你以为你拿镇国将军府的小姐身份就能压得了我吗?还是你认为辰大将军的名字就可以将你的欠债一笔购销了?”
辰希用勺子敲了敲手中的空碗:“可以再来一碗吗?”
看着莫海遥有些发青的脸色和僵硬的微笑,辰希放下了碗正色道,“莫公子,我说了,我、爹、是、辰、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