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相貌威严,指节宽大,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颧骨微凹,身上的服装虽然并不奢华,却也极为得体,一看便是个久处高位的上位者。
唯一不足的,只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子略显消瘦。
——但这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无论谁的年岁大了上去,身体状况一定都不及壮年。
像这样一个人,平时一定很注意自己的身份,对自己的下人一定不假颜色。
此刻他却忽然站起了身,枯瘦的身躯微微弯下,向着景客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老朽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次下策。景大侠若要是怪,就怪罪老朽吧。”
然而,老者的身子刚刚拜下,景客来却好像中了箭似的,已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他苦笑着摆了摆手:“不敢不敢,我若真受了你这一拜,肯定是会折寿的。更何况身为天地财庄庄主的陈平陈老爷,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受得起你的一拜呢?”
听到这句话,老者眼中陡然放出光芒,动容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陈平?”
景客来悠悠道:“你手下的两个死士都姓陈,所以我猜测他们的主人也一定姓陈。江湖上,用得起西域骏马、楠木马车,又有财力买下西市整条街的人绝对不多。其中姓陈的,普天之下,当然只有身为八大商贾之一的陈平陈老爷。”
老者心头一惊,眯起眼睛道:“你看得出西市里都是我的人?”
景客来微笑道:“我看得出。”
老者道:“哪里能看出来?”
景客来慢慢道:“你知不知道再好的集市,也一定有点乱?”
老者道:“乱?”
景客来道:“对,就是乱。小孩要撒尿,醉汉要发疯,悍妇要撒泼,这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但你的西市却实在太安静,太有规制,这不得不让我起疑。”
听到这句话,老者绷着脸,忽然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他才又慢慢地大笑起来,原本苍老的容颜这一刻也容光焕发起来:“好!好!真不愧是景大侠,有你在,这件事至少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看向了另外四个人,伸手示意,微笑道:“这几位也是我一同请来的好手,景大侠不妨……”
他刚说到这里,一个尖利的声音就已打断了他的话:“我本来也正想认识一下这位名满天下的景大侠!”
景客来循声望去,发现声音来自那个奇矮无比的小人。
他坐在右手位置上,椅子竟然还高了半个头颅。
景客来的眉宇一动,脱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阁下是不是姓高……”
“不错,正是高某!”矮人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割败革:“某姓高,身高的高,高耸的高,高大的高!景大侠可有什么指教?”
一个矮人居然姓高,多么令人诧异和可笑。
但景客来脸上却没有任何取笑的意味,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神情一分分严肃起来,冲其抱了抱拳:“久仰。”
“哼。”矮人似乎本打算出言奚落,但见他表情肃然,没有丝毫笑话之意,微哼之后,也便默不再言。
是的,他本来也不是多话之人,只因为他的力气也从不喜欢花费在无用的事情之上。
这个道理谁都应该明白。
数百年以前,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伍杀手”,能坐着的时候,绝不站着;只需要动用手指的时候,他就绝不动手腕——正因他的力气一分一毫都只用在刀刃上,才能成就了他天下第一杀手之名!
“小女子名紫堇,之前已经同景大侠见过。先前的态度,还请莫要怪罪。”坐在左侧的紫衣女子冲其盈盈一福,带着微微的歉意。
“在下连安魂。”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神情冷漠,脸上留着一道长长的伤疤。
景客来发现他的腰间系着一对银光闪闪的吴钩,就像是来自冥间的血腥兵器,其实他绰号就是:“勾魂使者”。若是没有脸上的伤疤,除了敌人的魂魄,女人的魂魄他也同样可以勾去。
“吴醒。”一恶搞铁柱一般的大汉厚实的嘴唇上下费力地挪动了一下,缓缓说道。
他的身高近似有七尺,皮肤黝黑,像是一个来自鬼蜮的怪物,别说是矮人,就连在座的各位武林人物,在他的面前也只如同小孩子一般。
见景客来面带疑惑,汉子咧嘴一笑:“吴某乃西域人士,景大侠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几个人介绍完毕,陈平咳嗽一声,开口道:“我这一次邀请诸位来,却是因为一件大事。这件事情不仅危及我整庄上下的安危,更已在江湖上掀起过轩然大波。”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瘦削老者,介绍道:“这位是我山庄内的刘管家,跟了我大半辈子,接下来的事情,就由他来向各位代为简述。”
皂袍老者礼节性地抱拳坐下,旁边的枯瘦老者已点点头,接过老者的话茬,开口道:“诸位知道,我家老爷便是当今八大商贾之一,天地财庄庄主,财富不说敌国,但敌城也总还可以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管家的脸上焕发着荣耀的光彩,就好像是在诉说他自己的辉煌:“老爷的财富都是靠着自己白手起家获得,平日里乐善好施,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仇人。但诸位也晓得树大招风的道理,所以在某些时日难免会遇到一些言语不善的威胁,在两天前,我陈府突然收到一块令牌,它的名字叫做白骨令牌……”
“白骨令牌?”听到这个名字,目光凝滞的连安魂抬头问道,“可是近来江湖上令诸多大户心悸不安的索命令牌?”
“不错。”刘管家点头:“据传闻,只要收到此令牌的家主,不出五日必定暴毙家中。其中比较出名的,有武林世家中的五钱山庄、余风行的沧浪剑派、和老爷同为八大商贾的徐邦,都是在收到令牌之后不以为意,第五日晚,上至主人,下至仆人尽皆被灭,无一生还。”
矮人冷冷道:“这一点高某也有所耳闻。而且据说根本没有人见到过令牌主人出手的情境,因为看到的,都成了死人。但有人在出事前,曾远远地看到过两只通红的眼睛,估计有人头大小,还夹杂着凄厉的声响。”
“这么说,这个令牌的主人并不是人?”紫堇面带疑惑,伸手掠了掠发梢。
矮人冷哼一声,握紧了手里的黑伞:“谁也不清楚那究竟什么东西,况且江湖上也都是传言,并未经过任何证实。”
“这些都是虚妄的鬼物。不管他真正是什么,在我一拳下,都将化为齑粉。”一旁的吴醒却是冷冷地嗤笑一声,看样子对于自己的实力非常自信。
“喂,你呢,你怎么看?”紫堇看向一言不发的景客来,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他。
景客来怔了怔,诧异地看了紫堇一眼。
这个先前还冷若冰霜的女子,现在却忽然热情起来——就好像一座冰山突然消融,迎来了盎然生机,这实在不得不让他讶异。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他也只能苦笑:“没见过的东西,又能怎么说?我就算有心相信它是鬼怪,可没亲眼见过,那也只能是猜测而已。“
“看来景大侠的确非常自信于自己的眼睛呢。”皂袍老者笑了笑,略微冲淡脸上的愁容。
景客来微笑道:“陈老爷这么说,也未免太低估自己了。我猜想,现在不仅整个西市已经在你的控制之下,就连这个客栈也一定已经戒备森严。”
听到这句话,陈平也不禁笑了。
无论是谁受到了夸奖,都难免会笑的。
他点点头:“景大侠说的不错,更重要的是,这个客栈并不为外人所知。这里本是老朽在二十年前秘密买下修建的,令牌主人其实未必找得到这里。”
景客来叹息道:“固若金汤的防守,加上秘密的地点,我若是令牌的主人,说不定也会知难而退。”
陈平苦笑道:“那也未必。”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景客来忽然道:“两位可否将那令牌借我一观?”
“这当然没有问题。”在老者的示意下,管家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递与了景客来。
令牌通体漆黑,入手冰冷,分量倒是不沉,不似黑铁,看不出材质。正面有一个白色的骷髅印记,反面则是一个血红的“亡”字,看起来煞气逼人。
景客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先是放在手里摩挲了一番,随后竟然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恩,多谢了,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将令牌递还管家。
话虽这么说,但是没有人察觉到,他眼中隐隐闪过的奇异神色。
刘管家收起令牌,道:“天色已晚,今天便到这里。大家还有两天时间准备,详细的安排,我们到时候再说。”
景客来站起身,微笑道:“现在我只希望一件事。”
紫堇问道:“什么事情?”
景客来悠悠道:“希望我接下来能睡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