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客来的这一觉睡得很美,也很深。
景客来甚至觉得这是自己三个月来睡得最舒服的一天。
也许这只因为他现在终于不用做大头鬼了。
远离了老板娘,远离了万花楼,所有的麻烦仿佛也都已经远离了他。
——老板娘现在会怎么样呢?
——黑狐刀是否会安安心心地做她的保镖?
他没有去想。
他总觉得,有些事情你越去想它,它就越会缠着你,所以,你只有不去想,才不会被它困扰。
可是他没有想过,有的事情,就算你当真不去想它,它难道就真的不会来缠着你了?
可惜,景客来来不及想清楚这个问题,人就已经快步走下了楼。
他现在最感兴趣的,就是今天的早餐。
也许这是因为他的肚子有点饿了。
——无论谁睡了足足六个时辰,都难免会饿的。
大堂里已坐着六个人——矮人、紫堇、吴醒、连安魂、刘管家、陈平。
除了这六个人,堂内四角还各站着一名护卫,景客来相信客栈四周现在也一定已经守备森严。
他微笑着,坦然地在紫堇身旁坐下,脸上没有一丝尴尬神情,仿佛这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捻起一块脆皮萝卜糕,目光却也不看身旁的女子,只是盯着院子里绽开的红色海棠,悠悠开口:“我们果然很有缘分。”
紫堇问道:“怎么说?”
景客来眨了眨眼睛:“昨天在客栈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今天早上见到的第一个人也同样是你,这难道不是很巧合吗?”
紫堇掩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壁齿,这一刻,满园的芬芳仿佛都已被吸引到了这里:“整个大堂里这么多人,你就只看得到我呀?”
景客来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说道:“的确如此。可能是刚起来的缘故,我的眼睛好像只看得到最美、最能吸引我的东西。”
紫堇美目流转,蕴藏着好奇的光彩,仔细地看了看他,忽然又叹了口气,轻轻道:“看来江湖上关于你的那些传言都有误,而且错得离谱。”
景客来诧异地转过头,问道:“哦?怎么说?”
紫堇点头道:“江湖上都说景客来最厉害的地方是眼睛。但依我看,却不是。”
景客来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紫堇微笑道:“是你这张嘴巴。”
景客来喝了杯美酒,咂了咂嘴,奇怪道:“嘴?大家都是上下两瓣嘴,有什么分别?”
紫堇淡淡道:“分别可大了,这张嘴里面至少要比别人多装五样东西。”
景客来眉头一挑,道:“五样东西?”
“是啊……”紫堇扳起青葱手指,一一细数起来:“这张嘴里啊,装的有蜂蜜、糖水、莲心、糯米、藕粉,足以把任何一个女孩子懵懂的心窍给糊住。”
“哦?这就怪了,我今天除了酒,并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啊。”景客来伸手摸了摸嘴唇,忽然轻笑了起来。
紫堇微笑着说道:“一点都不怪。”
听到这句话,景客来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是,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名字?”紫堇不解。
“你是因为穿着紫衣服,才叫做紫堇的吧?”
“当然不是。”
“但我觉得这并不是你的真名。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我早就应该有所耳闻才对,怎么会从来也不知道?”
“那你觉得我应该叫什么?”
“反正不是紫堇,就算叫做堇紫也比这个名字能让我信服。”
紫堇拢了拢长发,嫣然道:“如果你喜欢这么叫的话,我也不介意。”
景客来却摇摇头:“还是免了吧,堇、景,照这么推下去,到时候你可能会变成我的本家呢。”
“本家又有什么不好?”
景客来轻轻道:“那样的话,如果有人喊一声景大侠,那我就实在不知道是在喊谁了。”
紫堇嘻嘻一笑,由衷赞叹道:“你的这一双嘴巴的确天下无双。”
“还差得远。有的人,不用说话,就已经征服了别人。”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看着紫堇。
这是个七窍玲珑的女子,也是个犹如远山一般飘渺神秘的女子,有时候,就算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你打量着她,与她交谈,也总会产生一种遥远的感觉,猜不透她的真正想法。
不过越是神秘,也越会让人不知不觉想要靠近、想要了解,就和她那神秘的名字一样,让人痴迷不已。
“景大侠起得这么晚,想必昨晚一定是在思考对策,所以才劳精耗神。”就在这时,从旁边桌上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那不知景大侠可想出了什么?”
景客来扭头看去,却发现说话的人乃那个姓高的矮人。
他语气中的责难之意,堂内已经没有人听不出来。
但景客来居然没有生气,只是喝了口酒,才淡淡地笑道:“也没有想出来什么,只不过想到了一点……”
矮人道:“哪一点?”
景客来没有回答他,却看向了一旁的陈平,拱了拱手:“陈庄主布置的西市虽然周密,但我认为还是不妨把其中的人手撤去。”
听到这句话,端坐大堂的陈平神情一震:“撤掉?那可是客栈之前唯一的防线……”
景客来慢慢问道:“庄主认为西市那些人手的实力如何?”
陈平想了想,说道:“他们都是我亲手训练的护卫,实力虽然不强,但却忠心耿耿,已经跟了我大半辈子。”
景客来道:“如果遇到了高手,他们可以阻挡吗?”
陈平脸色凝重起来,缓缓道:“不能。”
景客来眯起眼睛,道:“不错。以这块令牌主人犯下的事情来看,它的实力绝对不可小觑,凭着西市的这些护卫是绝对对付不了的。”
陈平脸色有些苦涩,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我也知道。”
景客来道:“既然阻挡不了,那他们留在外面,多半也只是送死而已,庄主又何必多此一举?”
陈平迟疑道:“可是,可是……有他们预警,想必会好上一点……”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景客来却摇摇头,淡淡道:“恐怕这个结果,却恰恰相反。”
陈平神情一动,不禁道:“哦?”
景客来道:“庄主知不知道昔年有一位‘飞天玉魔’,一身绝世轻功名震天下,为人亦正亦邪,足迹踏遍了南七省,却无人可以捉住他?”
陈平还没有说话,一旁的矮人却已经接口道:“飞天玉魔的大名,江湖上不知道的只怕已很少。”
景客来道:“你可还记得他是什么下场?”
矮人道:“死在他金盆洗手后的第二天。”
景客来道:“他是怎么死的?”
矮人冷冷道:“死在自己的庄园内,一剑封喉。”
景客来道:“当时他的庄园内有多少护卫?”
这一次,矮人想了很久,才终于道:“据说他的庄园内外,一草一木后面,甚至都至少藏着一个护卫。”
景客来的眼睛已放出了光,说道:“不错,如此森严的守备,再加上飞天玉魔不俗的实力,天下本不应该有人能把他一剑封喉……可他还是死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矮人慢慢道:“也许这只因为他太自信了。他的仇人遍布天下,所以才会在自己庄园里安插那么多的护卫。他原以为有了这么多护卫就可以高枕无忧,却不知道正是这一点害死了他。要知道,真正的高手若想要避开护卫的耳目,在走过的时候,就好像从瞎子面前走过一样。”
景客来微笑着,看向了陈平:“所以,陈老爷想必也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撑着伞的被雨淋湿,没伞的反而相安无事,这岂非也是一种很有趣的道理?
听到这里,陈平已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无论谁听懂了这个道理,都不得不点头——飞天玉魔岂不正是死在他那号称最严密、最可怕的防守之上?
景客来道:“不过,我之所以建议这么做,还有一条更重要的理由。”
陈平急忙道:“还有什么理由,景大侠但说无妨。”
“还有一点,便是我害怕西市会暴露这里。”顿了顿,景客来接着道:“我昨夜经过西市的时候,便已经发现了破绽。这样的破绽,只要有明眼人仔细观察,一定都能发现。到那时候,这里就反而只有此地无银的效果。”
听到这里,陈平缓缓地点点头:“那不知道,撤去西市的人手之后,又该怎么做?还请景大侠明示。”
景客来想了想,沉吟道:“陈庄主不妨以西市的人手来加强客栈守备的力量,这样……”
一旁的矮人已经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突然道:“这样既不引起外人的疑心,也不会削减防守的力度。”
听到他们的话,陈平绷着脸思忖片刻,突然拍了拍手,大声道:“好!”
他忽然站起了身,对着身边的刘管家吩咐:“老刘,还不赶快按照景大侠说的去做?”
景客来想了想,顿了片刻,又问道:“不知道庄主可有见到送这枚令牌的人?”
“没有。”陈平摇头道:“三天以前,我刚刚谈完了一桩生意,本欣然地回到庄园,打算稍加庆贺。但谁知我刚到门口,就被下人告知,收到了这一块白骨令牌。”
景客来皱起眉头,喃喃道:“三天以前……如果照收到令牌后的惯例,确切来说,那令牌主人应该会在明日的夜晚来临。”
陈平叹了口气,有些愁眉不展:“是啊……时间已经很接近了。”
景客来的眼中却放出了光,微笑道:“陈庄主不必如此伤感,一天半的时间,其实已经能做很多事情了。”
陈平叹气道:“能做什么事?”
景客来眼睛射中湛然的光亮,道:“至少能够好好地休息休息,养足精神。”
陈平怔了怔,胸臆中忽然也多出了一股勇气,他捏紧了拳头,也笑了起来:“是的,还能好好地休息。因为只要有景大侠在,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有希望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放出了亮光——那是一种自信而豪迈的光芒,你平时只有朝气蓬勃跃跃欲试的年轻人身上才看得到。但这一刻,这个佝偻着背、耳顺之年的老者似乎也充满了同样的力量,只因为面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景客来——对于江湖上的很多问题,似乎仅仅需要这一个名字,就已经足够解决了。
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真正解决问题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名字,而是名字所带来的勇气与信心,信念与力量。
一个人面对困境时的勇气与信心,岂非才是他真正依仗的事物?
矮人已经看向了景客来。
他似乎从没有想到这个名满天下的景客来真的还有两把刷子。
所以,他现在看起来多多少少有点惊讶。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冷冷道:“景客来,你的名头倒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景客来微笑着,眨了眨眼睛道:“希望不是。”
矮人眯着眼睛,忽然又冷笑了起来:“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景客来道:“什么事情?”
矮人一字一顿道:“担心某些人不要太过得意忘形了。”
听到这句含讽带刺话,景客来没有回答,却只是摸了摸鼻子,仰头饮尽杯中酒,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紫堇看着他,有些想笑,忍不住问道:“你不生气么?”
景客来仰头,自酌一杯,这时也微笑道:“他说的很有道理。有道理的话,我向来听得进去。”
景客来给自己倒上第四杯酒,刚要喝下,咚咚咚,却听到楼梯上传来快步奔跑的脚步声。
他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唇红齿白的青衣少年正快步跑下扶梯。
他的身后还跟从着两个护卫,却正是送来景客来来到客栈的那两个大汉——陈峰、陈屿。
青衣少年快步来到陈平身前,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凑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陈平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这时,少年的眼神忽然瞟着景客来,又说了几句话。
陈平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低声呵斥道:“芯儿,不要胡闹了!”
少年跺了跺脚,大声道:“我没有胡闹!”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气鼓鼓地走到景客来身前,冷冷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景客来忽然笑了笑,慢慢道:“你刚刚明明不是已经叫出我的名字了吗?为什么还要问我?”
少年冷冷道:“我哪里叫出来了?”
景客来道:“我叫做‘喂’。”
说完这句话,景客来就低下了头,不声不响地继续喝起酒来。
少年道:“有趣!有趣!”
等了片刻,看到景客来不理他,少年忍不住大声道:“我在和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景客来抬了抬眼:“原来你在和我说话。”
少年冷笑道:“我不在和你说话,难道还在和空气说话?”
景客来微笑道:“也许有些人就是喜欢和空气说话。”
少年脸色变得通红,大声道:“哼,我知道你叫做景客来!我问你,你想不想要银子?”
景客来斜着眼睛瞥着他,慢慢道:“银子自然是人人都喜欢的。”
少年眼睛一亮,大笑道:“很好!那你需要多少银子才肯为我做事?”
听到这句话,景客来不禁反问道:“你又有多少银子?”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傲然之色,道:“我拥有的银子,恐怕你一辈子都没有见过。”
景客来道:“很好!”
少年傲然道:“所以只要你肯帮我做事,你尽可以开一个数目。”
景客来又道:“很好!”
少年伸手入怀,慢慢地取出了三张百两的银票,随手放在了桌上,慢慢道:“这一些只是给你的赏钱,只要以后你能让我高兴,我随时都能赏给你一些。”
三百两银子已经足够普通人一年的开销,但在少年的口中,居然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赏钱。
景客来伸手,将那三张银票整整齐齐地叠好,装进了衣袋,道:“多谢!”
说完这句话,他就低下头,继续喝起酒来。
少年站在旁边等了很久,见他始终没有动静,终于又忍不住道:“喂!你究竟答不答应我?怎么不说话?”
景客来抬了抬眼皮,长长的叹了口气,终于说道:“不答应。”
少年的眉梢跳了跳,人更是几乎就要跳起来,指着景客来大叫道:“你既然不答应,为什么收下我的银票?”
景客来微笑道:“这不是你赏给我的吗?既然是给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拿?”
少年跺了跺脚,大叫道:“你这个无赖,小人……”
景客来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坐着,一直等到他说累了,才慢慢道:“你喜不喜欢银子?”
少年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景客来微笑着从怀里取出了一团破破烂烂的纸,放在了少年的身前,道:“只要你能让我高兴,这些钱也就作为我给你的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