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不到，程唯第四次到茶水间接水。
曹烨比原计划提前两周回到上海，程唯只好又过上了“从茶水间到卫生间”的生活，只为能多远离曹烨一会儿。正琢磨着怎么能在茶水间一直赖到午饭时间，李娟拿着水杯进来，看到程唯，迎上去说：“你干嘛呢，老半天不见人，手机也不带，不怕老板突然找你啊。”
“哦，我就接了个电话”，程唯掩去脸上不安，顺口答道，又问道：“老板找我？”
“老板和张岚、曹烨到楼下去了，也不知道今天中午是不是要聚餐”，李娟说。
“要聚餐应该会提前跟我们说吧”，一听曹烨已经不在KAM的办公区，程唯便跟着李娟一起回到办公桌。
中午果然没有聚餐，因为唐文直到吃完午饭才回到办公室，而曹烨，从进了办公室和部门同事打过招呼之后，便似消失了般，不见踪影。
第二日，程唯在电梯里和曹烨碰个正着，不及和曹烨对视，程唯就立刻转身而立。好在电梯里人多，程唯挤在人堆里连曹烨的影子也不用看。和昨天一样，曹烨又是在办公室和大家打了声招呼，就消失不见。程唯长嘘一口气，自顾自的庆幸避开了曹烨，只希望曹烨在自己下班之前，千万不要回来，而完全没有注意到部门里气氛的变化。
中午吃饭的时候，程唯照常和周扬坐在一起，旁边还有几个周扬部门的同事。
饭吃到一半，周扬突然小声问道：“你们部门的调查有结果了吗？”
程唯用听天书的表情回应周扬：“调查？什么调查？”
周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程唯，努力压低惊讶的声调，说：“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程唯眯起双眼，更加疑惑，问道：“知道什么啊？”
“我擦，你能不能有点政治觉悟，公司里都传遍了，你身在当事部门，竟然还什么都不知道！”周扬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感叹了半天，才继续说：“公司里有人合谋挪用公款，听说影音上海办和你们KAM都有份。”
程唯一听，惊的把刚喝进嘴里的汤又吐回了碗里。一边擦嘴一边问：“真的假的？都是哪些人？”
周扬嫌弃的看了一眼程唯的汤碗，说：“公司成立了调查小组，成天在13楼的小黑屋里审问，还能有假吗？”
程唯更加惊讶，这调查小组的手段怎么听都像是公安局，竟然还要审讯。忙问道：“都审了哪些人？”话刚出口，程唯突然想起，这两天，不止曹烨不在办公室，张岚也很少出现。
周扬扫视了一下四周，用更小的声音说：“岳子谦、财务的郝晓璐，再有就是你们KAM的人了，我还打算问你呢。”
程唯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在飞快的运转，猛的一个激灵，说：“我知道了。是曹烨和张岚，我说怎么突然从北京回来了呢，还两天都没在办公室。”接着又怀疑的问：“你刚才说有岳子谦，确定吗？”
周扬肯定的点点头，说：“绝对确定。在13楼开会的同事看到他进小黑屋了，而且听说影音销售那边已经暂停了他手里的业务。”
程唯仍然难以相信，摇着头说：“我还是觉得他不可能。”
周扬问道：“怎么就不可能了？”
程唯解释说：“我就是是觉得他那么聪明的人，应该不会傻到要犯罪，而且就算他真做了，以他滴水不漏的风格，八成也查不出来。”
“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现在还替他说话。”周扬有点不理解。
程唯说：“讨厌归讨厌，但还得承认他的IQ。”
周扬不以为然道：“IQ高有毛用？他这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把自己算到沟里去了。”
吃完午饭再度踏入办公室，程唯终于能感觉到部门里异样的气氛。人人表面上都装的若无其事，但心里全是问号，根本没人有心情工作，更是没人敢去招惹一脸愠怒的唐文。
两天之后的下午，任志刚出现在KAM办公的15楼，紧接着，唐文和任志刚一起进了康恩正的办公室，没多久，唐文出来一招手，把几个人都叫了进去。
等大家排排坐好，唐文沉着语调，面向众人道：“你们应该都已经听说了，影音产品线的销售经理岳子谦和财务部的郝晓璐正在接受公司的调查，是有关P.L与美乐斯之间的费用问题，张岚和曹烨也在一并接受调查，调查进行期间，所有与美乐斯相关的工作暂时由我负责。”
程唯和李娟、吴亮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都在说：“果然出事了。”
唐文不止语气阴沉，还特意在岳子谦的名字面前加上了“影音产品线销售经理”的称谓，摆明了是在康恩正面前戳任志刚的脊梁骨，影射他管理下属不当。
程唯下意识的扫了一眼另外两位正襟危坐的大佬，康恩正面色平静，镜片下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喜恶，而任志刚显然被唐文故意强调的称谓点燃了怒气，狠狠瞪着看向别处的唐文，捏紧了交叉着的双手想反驳而不能。
康恩正紧接着唐文说道：“调查还在进行，在调查结果出来前，请大家正常工作，且不要在公司内部传播和本次调查相关的信息。另外，从下周开始，调查小组可能会逐一向大家了解情况，还请几位配合他们的工作。”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上海这边的调查还在进行，连KAM内部都还搞不清楚状况，其他部门和各地的办事处就统统得到了消息。关于挪用公款的审查似乎揪起了一大堆人久处松弛状态的神经，纷纷急于知道内幕，各种旁敲侧击的询问弄得程唯不厌其烦。
一连几天，程唯都在思考调查小组会问自己什么。李娟和吴亮陆续从小黑屋出来，说除了了解张岚、曹烨平时的工作与关系外，也没被问什么特殊的问题。但不知为何，本来觉得“事不关己”的程唯却越来越紧张。
所谓的“调查小组”只有两个人——平时被戏称为“鼎爷”的法务总监刘鼎和HR的高级经理萧文赫。
落座后，萧文赫非常友好的对程唯说：“今天就是向你了解一下张岚、曹烨还有岳子谦的工作情况，有什么说什么，不用紧张。”
萧文赫的话有点帮助，但程唯只要一看到桌子上不断闪烁的录音笔，就觉得胃里有东西在跑，时不时抽抽两下。
鼎爷率先发问：“听唐经理说，岳子谦调去销售部之前是你的Mentor，你对他和他的工作有什么看法？”
“恩……岳经理挺聪明。不过虽然他是我的Mentor，但我们交流不多，那时候他负责天星电器，我也只跟他出过一次差，对他的工作不是很了解。”程唯实话实说。
鼎爷有些奇怪，问道：“他不是你的Mentor吗？为什么你只跟他出过一次差？”
程唯不好意思的说：“我第一次出差不懂规矩，回程那天没有去办事处报到，任总就不让我再出差了。”
鼎爷点点头，接着问：“你和岳子谦共事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符合公司规定的行为？”
程唯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当初在酒店前台，服务人员问岳子谦神油算不算到房费里的场面，神油的钱是岳子谦单独用现金支付的，应该不算不符合公司规定。于是摇着头说：“没有。”
“你和曹烨是同一时间进入P.L工作的吧？”鼎爷把问题转向曹烨。
程唯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鼎爷的脸上，一边控制好面部表情，一边点头说是。
“那你跟他应该很熟了？”
曹烨赤身裸体坐在酒店床上的样子出现在眼前，程唯忍着恶心说：“也没有很熟。”
鼎爷接着说：“说一下他平时的工作和为人处世的态度吧。”
程唯紧紧抓着自己冒汗的手心，不情愿的说道：“工作上我不是很了解，因为他负责美乐斯，我负责百购，没什么交集。为人处世也没什么特别，他这人比较自来熟，跟谁都能说上话。”
鼎爷不太满意程唯没什么实质内容的答案，追问道：“那他和张岚、岳子谦的关系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程唯暗自稳了稳呼吸，说：“张岚是他的Mentor，关系肯定比跟别人要好。岳子谦跟曹烨也挺要好的，至少比跟我要亲近。”
鼎爷问：“岳子谦不是你的Mentor吗？怎么反而是曹烨跟他的关系更近？”
程唯敷衍道：“可能因为他们都是男的吧，共同话题比较多，还能一起喝酒。”
“哦？他们经常一起喝酒吗？”鼎爷觉得总算有条有价值的信息。
程唯觉得没什么可隐瞒，说：“挺经常的，以前部门聚会之后，他们还会单独继续第二场。”
鼎爷点点头，看向萧文赫。萧文赫说：“办事处反映，岳子谦调任销售经理后，曹烨经常去找他，你知不知道？”
程唯证实说：“是经常去，有时候去出差去北京也是一起，不过他们都是对口美乐斯的人，经常交换信息，商量事情，也很正常吧。”
萧文赫正色道：“关于这次挪用公款的事，我们怀疑曹烨也很有可能参与，你能想到什么平时他不对劲的地方吗？”
程唯本不愿想跟任何曹烨有关的事，但被萧文赫一引，脑子里条件反射般又全是醉酒醒来后的片段。小黑屋里暖风开的很大，但程唯却觉得自己穿着滴着水的睡衣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手上正拿着从西装马甲里掉出来的两张纸，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萧文赫见程唯突然发起愣来，就朝她挥了挥手，说：“怎么样，想起什么来了吗？”
程唯猛的回过神，勉强的笑笑，说：“不好意思，屋子里一热我就有点犯困。我大概想了一下，没想到不对劲的。”
鼎爷看了眼手表，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发话道：“那好，今天的面谈就到此为止吧。你回去再仔细想想，要是想到了什么，可以随时与我和萧经理联系。”
程唯拼命撑起发软的双腿，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小黑屋里面，刘鼎和萧文赫一边整理这些天调查面谈的笔记，一边交换意见。
“萧经理，以你面谈下来的感受，这个曹烨到底有没有参与挪用公款？”刘鼎问道。
萧文赫皱着眉头说：“我觉得有，不管是KAM还是上海办事处，所有人都证实曹烨和岳子谦的关系确实不一般。我查过他们的出差记录，两个人去北京的时间有很多的重叠，而出差期间报销的交际费，也远超正常水平。”
刘鼎咬着眼睛腿儿，说：“话虽如此，但曹烨咬死不承认，岳子谦、张岚和郝晓璐也都否认还有第四人的参与，最重要是我们在那个账户的转账记录里也并没有找到任何能跟曹烨联系起来的记录。光有证据证明他们关系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萧文赫点头表示认可，接着说道：“我也奇怪这一点。按理说，他们几人合谋，曹烨也应该会去那个账户提款，可偏偏没有记录。不过你有没有注意到，转账历史里，岳子谦拿走的金额比其他人都要多。我觉得就算岳子谦是主谋，想出了挪用小笔费用这个主意，但以这几个人在其中的作用，他们是不可能同意让岳子谦拿大头的，更何况一起分赃的还有美乐斯的采购和财务？”
刘鼎说：“那你的意思是，岳子谦之所以可以转走更多的金额，是因为还要分给另外的人？”
萧文赫说：“这是很有可能的。至于为什么，我还想不通。”
刘鼎思考片刻，说：“转账历史记录是最关键的证据，如果没有曹烨的转账历史，其他几个人又不松口，那基本不可能把他也牵进去。除非，现在还有其他什么人证、物证能证明曹烨确实参与了这件事。”
萧文赫叹了口气，说：“那我们能做的只有继续梳理，看能不能有什么新发现了。”
从小黑屋出来，程唯没有立刻回办公室，而是一个人躲进卫生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发现了什么。
其实，李娟早就解释过岳子谦等人挪用公款的过程，只是直到萧文赫问起，程唯才将自己看到的两张分别支付给“美乐斯中国总部”和“美乐斯上海分公司”的费用确认函与正在调查的渎职案件联系在一起。
既然曹烨随身带着费用确认函，那毫无疑问他也是这起事件中的一个角色。
到底该不该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调查小组，程唯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主观上，程唯极其希望曹烨能受到某种惩罚，不管是不是因为他对自己做的事。从酒店醒过来之后的每一天，程唯都生活在愤怒当中，这种愤怒因为无处疏泄，日渐积累为对曹烨难以言喻的憎恨，甚至是一种对报复的渴望。
但报复伤人又伤己。如果要去告发曹烨，势必就要将自己是如何看到费用确认函的前因后果向调查小组说明。
时至今日，程唯连对自己承认酒店的一切已经发生都十分困难，更遑论要将这样一件令人感到无比羞辱的事情讲给公司里两个完全没有打过交道的人？程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更不信任刘鼎和萧文赫能为自己保密。再进一步想，如果调查小组发现自己和曹烨的这层关系，会不会质疑自己没有报警的举动？会不会把自己和挪用公款的事扯上关系？
可如果不说，曹烨就又一次逃脱了他应受的惩罚，而且又是因为自己。
纷乱的思绪这儿冒一个，那儿冒一个，弄的程唯头痛欲裂，连做梦都是在考试中临交卷却还不知道选择题该选A还是选B。程唯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被卡在一个头可以过去，但身子过不去的洞里，进退两难。
一连几日，程唯吃午饭的时候都心事重重，既没心思和周扬耍嘴皮子，也没有对任何人开的玩笑有什么反应。
周扬瞧着这情况不太对，关心的问：“小黑屋真就那么可怕？你进去了一趟，现在连笑都不会了。”
程唯敷衍的说：“我心理素质不好，被询问了一遭，想的事就多了。”
周扬不解的说：“你都瞎琢磨些什么？挪用公款跟你又没关系，叫你去也就是了解了解情况，至于把自己弄这么萎靡吗？”
程唯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你以为你了解一个人，但其实他具体什么样，你根本不清楚。江湖险恶，到处都是危险，都不知道该信任谁。”
周扬闷声一笑，说：“得了。这下脑子是彻底坏了。程同学，你考虑的东西太多只能让自己伤神，世界也没你想象的那么黑暗好吗？”
程唯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的汤勺发呆。
吃完了饭，两人拿起餐盘，向餐具回收窗口走去。在等候买饭的长龙里，程唯瞥到了郭睿，他正和身边的金蕾说着什么有意思的事，两人眼角眉梢的笑意，隔着几排桌子，都能感受得到。
走在前面的周扬和郭睿打了个招呼，郭睿顺势看到了程唯。他神色复杂的对程唯笑笑，程唯没有回应，只是目光飘忽的看了金蕾一眼，匆匆走出食堂。
程唯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看到郭睿和金蕾在一起，程唯心里清楚，郭睿正在一天一天远离自己。
程唯想起那一天，郭睿马上就要说出口的表白，还有他央求自己说出疏远他的原因。
如果我现在去找他，告诉他李娟婚礼那天发生的事，郭睿还能像以前一样看待我吗？程唯在心里想。但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程唯害怕面对郭睿异样的眼光，更害怕要揭开伤疤，重新经历一遍在酒店的事。潜意识中，程唯一直觉得，只要自己闭口不谈，只要不再想起，那么所有的事情也许就没有发生过。
终于，程唯做出了选择——既然自己可以放弃报警、放弃向郭睿解释，那么也可以放弃向公司举报曹烨。程唯最想要的，是那几小时不堪的记忆可以永远沉在心底，不再被提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