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脑就如同果冻，”嘉树对社长的女儿说：“我所经历的和我所要写的之间的纽带断裂了，我生活，我游览，但没有将经历更改为文字的欲望。”
“你只是对生活失去信心了。”社长的女儿说。
“越想写，越是一行也写不出来。”
“去旅行，去恋爱！”社长的女儿建议，“第一本卖得不错，第二本总会有些异议，但第三本才是关键，要写得快！潮流可不等人啊。”
嘉树的处子作是一本青春文学，投稿后石沉大海，某一天接到出版社长的电话，问他想不想直接出书，原来是社长的女儿在父亲电脑里看到投稿，嗅到了畅销书的气味。
每个出版社长的女儿都是作家的天使！
许多惊人的著作都是由她们从父母的废纸篓里发掘的。比如《欧美流行音乐指南》，比如古代中国史书中那些美少年的集萃，比如嘉树的处子作。处子作的销量让整个世界目瞪口呆，不仅网上书店和购书中心，它的触角还重新伸回了街边书亭和便利店，机场也以每五分钟一本的速度出售着……很快他自己也轻浮地吹嘘“连神农架林区都买得到我的书”；不过第二本被批评矫揉造作，嘉树很快沉入低谷，他独自去海边旅行，一下游得太远，透明而厚重的海浪不再像近岸泳池一样友好，而如同耳光，一下接一下拍打他的身躯，还有个青年一边浮水一边嘲笑“快游啊，你快淹死了吧？”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救生员？呜～”
当嘉树被拖上岸，才发现那个青年并不是救生员，而像“小美人鱼”一样，本该长着双腿的地方却是一对双鱼尾……嘉树连忙拿遮阳伞为他挡住。
嘉树在海边租住在厂房改建的房子里，钥匙要系在长绳子上从二楼扔下去，他还吃治疗肝炎的药片。这位年轻的鲛人（简称小鲛）属于鲛人中的残障人士，穿上嘉树的牛仔裤，腰身一直拖到臀部以下，露出嘉树给他穿的假CK内裤，拼写都是GK。小鲛很会做饭，做的饭菜惨不忍睹，但味道很好。
“看来我捡了一个田螺姑娘。”嘉树白天乱逛，寻找庸俗的灵感，傍晚回家就有好饭。
“我小时候是雌性体，”小鲛说，“那时我长着海藻般的长发，皮肤闪烁珍珠般的光泽，夕阳西下时坐在海礁上向穿越大洋的鲸鱼学西班牙语，长大后就是——”就像某些水族生物和同类打架，打输的就会被迫变成雌性体，产卵生子。
“什么什么？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人类的明朝万历年间。”
嘉树呆住了。
因呼吸系统和人类不一样，所以小鲛说话哼哼唧唧地，温和地、跳跃地询问：“为什么不写一本‘你怎么写不出书来’？”
“谁要看抠脚汉子的沉沦啊！”嘉树心都在滴血，“我很爱写作，不过写作已经不爱我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要靠爱才能活下去。”小鲛似乎是来找旧日的朋友的，但那人已经不在了，“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啊。”
小鲛因为海水污染的缘故，皮肤上常常发疹子，身上还有轮船螺旋桨切片的伤痕，嘉树找了一个二手大鱼缸，白天小鲛就基本上泡在鱼缸里睡觉。嘉树时不时从海边拾来一个贝壳，或是从渔民早市买一条活鱼，放进鱼缸里给小鲛做伴，嘉树还给他一部旧手机，方便联系，很旧很旧的基本款，内存很小，也没法导出图片，只能用他那哼哼唧唧的语调打电话“快回来吃晚饭”——嘉树是否对小鲛有欲望呢？似乎一点都没有，也许在小鲛受伤前，还存在如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美丽可爱的躯体时，嘉树会像一个蠢货那样喜欢他，甚至想蹂躏他；现在看着他，却有一种非常纯粹的友情。
某一天，小鲛消失了……只留下手机，租摩托车可以拿旧电器去抵充押金100元，嘉树就先删除旧手机里的资料，这只手机录音效果很好，在影音库，他再次听到了小鲛的声音：
“我出生在你们所说的宋代，在宁波我遇见一个人类，人们叫他王安石，他是我见过的最脏乱最有趣的人类，后来他去了北方……我游去找他，被冰冻在了港口，因为鲛人流的泪会变成珍珠，那些人就不停地用渔叉戳我，一直戳、一直戳……后来我的眼泪就哭完了。也许，这段经历可以给你第三本书的灵感。”没有特别显著的拯救，也没有特别可供仇恨的敌酋，就这样，慢慢复原——没有变成特别好的人，没有变成神仙，也没有彻底腐烂，这就是小鲛。
嘉树握着手机坐在黑暗里，他的灵感没有回来，但觉得心里充溢着沉默的大海……
2008.11.03—2013.03.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