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妖精，是突然遇见的。
他坐在那个广场，因为表哥当时在此死去时，只有这些生蚝壳在默默看着……但它们无法回答表哥是为何而死去。这些用生蚝壳砌起来的房子，作为渔村的遗产，是景点，也是实用的住所，可以抗击八级台风。表哥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小霸王，但组织了海上救护队，救了很多人的生命，人们都用“海狗”来称呼他，但他某夜在这里倒地死去，不知是什么人会杀死他……毕竟他的脾气非常火爆，脾气大，能力也大。他想象着这些生蚝壳活动起来，如同身上涂了油彩的活体雕塑，任人摆布拍照，结果却是一只洞察一切的妖怪。但妖怪没有降临，这些布满石灰粉和青苔的黑黢黢蚝壳，不过是一个你难过、它也难过的镜面……映射出你的内心，回应着醉的妄语，梦的遗言。
表哥死去了，朋友突然不再联系了，喜欢的女孩也跑了，这一年，不过是体会到一次又一次的落幕，以及节节败退。
他在网吧里看到一个少年，觉得长得很像表哥，表哥也是属于那种很普通的帅哥，很多人都长这种普通英俊的相貌……他莫名地跟着那少年走……透过窗户……看到少年在那座大而无当的房子里养了一头住在水族箱里的鲛人——
第一次他飞快地逃走了。
从此只要他连上网游，电脑屏幕就会弹出一个窗口，是那个鲛人要和他连线视频，无论他如何升级，窗口都会跳出来，他认为是网瘾治疗后遗症，出现幻觉了。
第二次他又魂不守舍地溜到那座厂房外，故意装作欣赏荒芜小景，一条螺旋式的旧钢梯上长满了野草……忽然一根长绳子从二楼扔了下来，绳子的一头系着一串钥匙，他一枚一枚试着那串无穷无尽的钥匙，终于进入这所房子。
“这么年轻就气馁了吗？”鲛人在水箱中游泳，水草顶在头上，就像一头发疯的海狮。
“你再鼓励我也没用啊！何况是受了你这样发疯的海豹一样的大叔的鼓励。”大叔你自己看起来更糟啊。
鲛人告诉少年，当初海狗也救助过它，当时海啸，他被当做落水的渔民捞上船，结果发现他有鱼鳍和鱼尾巴……鲛人钻进水箱吹起泡泡，泡泡充满了整个厂房，这是鲛人为他制造的幻象——经过了五千年，神仙妖怪的体系变得太庞大太复杂，自相矛盾……海蛮师是一种在海上漂荡的法师……变成人，是等候很久很久才有的机会，变成鱼，被大鱼吃掉，变成小兔子，被无厘头的主人喂绿豆，肚子胀得像皮球，拉很臭的大便，扔进花坛里，被野猫吃掉……
“把我投入到一些糟糕的教训里，想让我觉悟‘珍惜当下’之类的陈词滥调，我才不要领教！那不过是把我折磨得更奄奄一息罢了。”
“你这贪图安逸的懒惰分子！以为躲在高墙后就能避开一切吗？”
“躲在高墙后一分钟也好，疗伤也需要过程的嘛。”
“那好吧，那我作为继承海上魔法的‘海蛮师’，为你提供一种有效的魔法服务，作为报酬，你每天帮我买一次菜。”
“我可不要你的劣质魔法，连使用说明书都没有。”
经过讨价还价，海蛮师给了他一只宠物。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带这样的宠物出街哒！”比伊丽莎白还丑陋的宠物。就像小孩子玩的，那种五只手指套到布袋里的劣质木偶。布料缝得乱七八糟的。颜色拼接也很便宜。
这种宠物唯一的本事就是砌砖的速度很快。如果你不喜欢谁，它可以马上给你砌起一圈高墙。别人就无法靠近你了。
“真是曲折的魔法啊，难道它不能帮我一巴掌搧晕对方吗？”
“你要求的魔法太紧跟潮流了，你想要女仆就给你女仆，想要机器人大战就给你机器人，怎么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满足你的恶棍心理呢，太没立场啦。”
后来竟然发现这宠物的性别是女的。
有一种奇异的震惊和眷恋。他开始了经常性地虐待她。
当然和许多俗套少年的成长史，他和父母也有冲突……他只想打游戏，那样活在游戏中，让他心理平静。而走到阳光下，仿佛吸血鬼一样，会马上尖叫着化为一阵青烟。
他把她扔掉，但她还是会远远地跟着。他睡觉的时候，她就帮他下副本，升级……然后发现她把密码改掉了，他勃然大怒，殴打她……
他想生活在虚幻之中，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虚幻境地；而所有世俗的人（包括那个世俗的宠物）都认为这不是正途，想用一些拙劣的伎俩把他拉回“正途”，而那条道路上，他看不到任何乐趣。父亲也在喊“你以为我就活得很有意思吗？！”（他的眼前跳出亲子游戏父亲之怒的对话框——“你内向？我也很内向啊！”）他把父亲打伤了，她阻挡他，用那道迅速合围的墙，但那一点点墙壁根本无法阻止他的震怒，他冲破墙壁打伤了父亲……连同宠物都遭受了一顿可怕的打击。
他以为宠物会死掉。但宠物没有死掉，有点忧伤的样子，为他最后砌了一道砖，隔开他和父母……他的影子投射到那座水晶墙上，影子变成一个能说会道，擅长交际、让人欢喜的“我”，能妥协、能讨喜、能油滑、能撤退、能留有余地……他呆呆地坐在那道水晶墙后边，看着宠物就像提着提线木偶一样，提着他的影子在表演，那是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路，另一个自己，那个“我”跪在父亲的病床前，乞求原谅……“太难看了……”他羞愧，连悔恨本身都这么丑陋，他感到懊悔和害怕，越墙逃跑……宠物远远地站在原地，目送他逃离……为他铺出地砖，他跨过立交桥，从窗口逃走了……地砖随之崩塌。
“最后宠物会幻化为强有力的怪兽，帮我打退不良少年啦！”他猜想：“或者变成美丽的女神，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啦……但最终还是会化作一缕青烟飘散吧？因为美好的事物，像彩云、像玻璃，都是容易破碎的。咳咳咳。”他如同咳嗽一样地干笑起来，推开门，回到家里，家中空荡荡的，再也没有幻想，也没有等待，只有寂静，这才是终局的“失去”，他想笑，笑也没关系吧，于是笑了，他又想，哭一哭也没关系呀，于是就哭了。
2008.11.16—2013.05.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