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写着在全国都极易看到并几乎每人都看到过的语句,只不过主语可能不一样而已。它曾在电视片《西游记》里出现过,主角是风光一时的齐天大圣。显然,这对推动它风靡全国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它也布满在西北华山的绝壁上,显然,刻字者冒了一定的生命危险。它还充斥在东南个园几乎每一根竹子上,跟随着竹子一起生长变形。这里刻写的是:“老玩童到此一游。”
这事的确炸开了锅。本镇人是不会往别人的墓碑上刻字的。在他们看来,这种玷污他人祖宗的黑事,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那一类型,会产生让自己断子绝孙的严重后果。本镇人也绝对不会往自家的墓碑上胡乱涂鸦的,否则,去地狱的时候无法跟祖宗交待。这事,只可能是外镇人干的。但他们又显然找不出那个干坏事的外镇人。
这个插曲引发的关心尚在热潮之上,谁也没想到在如此之短的一星期内,又出现了新的进展。墓碑上又多了一行文字,上面写着:“来到这里,主要是想换换环境。”
当地的媒体人和作家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可不是吃素的,纷纷撰文,批评“墓主”的思想。他们说,这个叫老玩童的人,太不知道天有多高,对生命大不敬。“生命好像工作、生活环境、搬出租房一样吗,想换就换。这不是叫人轻生厌世吗?”他们也说,这个老玩童太不知道地有多厚,对死亡大不畏。“你以为死亡是什么小儿游戏啊?可以随便试试。试不好,还可以轻易换回来啊。”执法部门也更加重视这事。在小镇,一切新事物无一例外地会引发高度关注,特别是执法部门的关注,而且,这事似乎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官方最提防的即是那种有计划有预谋的行为。他们内部会议已经召开了若干次,对“背后的阴谋”和“可能的后果”作出了判断和预案,并准备采取行动加以抑止和惩戒。这固然包含了他们维持当地秩序的责任,更深层次的,是显示了他们对新事物的担忧和恐惧。这个国家的历史一直包含着这样一种思想之魂,即官方希望他们的民众越蠢越好,最好像永不出圈、也从来不去想过要出圈的猪一样,正所谓“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守旧是维持愚蠢的一种典型方式。所以,这个国家有着强有力的保守主义。一旦发生了改变,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甚至几乎是没有改变,立马会引起复古思想的汹涌狂潮,而且常常伴随着一场接一场想停也停不下来的血雨腥风。
官方的精确方案当然我们是不知道的。但有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有意无意地走漏出来。大意是,这是一起扰乱社会治安的行为。依法办事的我们本着宽宏大量的人道主义原则,暂不追究,但保持最最密切的追踪,一旦再次发生类似行为,绝不姑息纵容,“必将把真凶抓捕归案”。这当然存在着严重的逻辑问题。因为,这个更改墓志铭(准确讲,应该说是碑文,墓志铭毕竟是埋在墓内,难见天日,但这里姑且笼统地误称为墓志铭吧。官方和民间称法也不统一,时常称它为碑文,又时常称它为墓志铭,还有称它为石牌子、石****什么的)的人,在他们那里,已经是个“真凶”了,是一个犯了不可饶恕罪行的暴徒。既然如此,他们应该依法行事,捕获凶手,给民众一个满意的答复。但尽管是个践踏法律的暴徒,他们还是愿意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这个暴徒,还有多出来的一次机会去享受践踏法律的快感呢。可是,这给予的一次机会,在官方那里,当然不是纵容,而是莫大的恩赐和宽容。当地媒体一如从前一样表示,从种种小道消息显示,这是个具有极大宽容精神的代表民意的好官方。
官方的态度让民间充满期待。他们静观着事情的进展,虽然经常表现得好像毫不关注一样。这个玩弄墓志铭的人,是一如既往地坚持他愚蠢的做法呢,还是从此安分守己,当个良民?“这还用得着看吗?明摆着的嘛。”十八岁的倪大爷半眯着双眼,高昂着蛋形头,正襟危坐,神情超然,用茶盖荡开漂着的几片茶叶,啜了一口,有一种胸有丘壑的底气。大伙无一不知道倪大爷是什么意思。但他们想让一个不是自己的人把大家心知肚明的意思挑明。曾二狗也喝了一口茶说:“明摆着啥呢?”倪大爷说:“你******猪啊,这么明显的事都不知道。”曾二狗说:“要不,以后你叫我曾二猪?”大伙端着茶碗,嘿嘿笑了。倪大爷说:“那好。以后,他就叫曾二猪了。以前,打猎的两只眼都闭着,这个老玩童当然可以玩他的,想上天便上天,想入地便入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虽然两眼是闭着的,还很安闲自适的样子,但大伙可千万不要以为猎人睡着了,或者死了。如果这样觉得,那离危险与死期就近了。猎人而是无时无刻都在高度警觉中呢。现在,打猎的一只眼还是闭着,但在你不察不觉中已经睁开了另一只,把一直上满膛的也一直瞄准着的猎枪瞄得更准了。这个老玩童只有规规矩矩的份儿喽。如果他还敢乱跳,打猎的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然后像刚从美梦中醒来,还打打哈欠,伸伸懒腰,睁开慵懒的双眼,但又像睁不开眼一样,慢悠悠走过去捡回猎物。那是怎样一种云淡风轻的从容和淡定啊!甚至,他根本就不会去捡猎物,而是任由它在风吹日晒中变成一摊白骨。而且,这些猎人虽不一定真是弹无虚发的枪神,但也是极为精准,况且,即使他们毫无准心,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有的是最充足的弹药储备,有的是超级巨大的人力和无限的时间。哪个猎物敢触碰这种猎人的底线,简直是活腻烦了嘛。”大伙暗暗赞叹倪大爷这孙子不赖,轻描淡写几句,既把事情说透亮了,又不着痕迹。曾二狗说:“你们知道这个被前人叫啥?”大伙盯着曾二狗,脖子伸得老长,差不多屏住气息,瞪着眼睛问叫啥。曾二狗说:“这差不多就是前人说的狎龙撄逆鳞。”大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说二狗是聪明人,怎么可能是猪呢?曾二狗连声说彼此彼此。大伙说,喝茶喝茶。
这事还真安定了一段时间,新坟和墓碑没有立刻出现新变化。至少从一般的民众看来,显然官方的风声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小镇上的人都说,这个老玩童果然不是个笨蛋,玩火刚要烧到手指尖时,迅速明智地缩了回去。看来,这事要永久地平息下来了。
可是,就在人们已经盖棺定论、把心思和话题开始转到别的什么上的当口,这事又发生了转折。墓志铭再次多了“更加有趣”的新内容。多的内容是这样的:“请在此处拴牛,也可在此撒尿。”
“更有意思”的是,这事还导出了一些新的情况。第一个发现这行字的,不再是本镇人,而是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外地人。当时,他开车经过此处,想出来抽根烟,再继续赶路。抽完烟后,他有点内急,看周围没人,准备将自己的车当掩体,就地解决。但又觉得不太好。看到那边有片小丛林,便快步过去,竟然有一个允许撒尿的鲜红色标语。外镇人正要小解的时候,十八岁的倪大爷刚好从丛林里探出鸡蛋形的脑袋,很像是他一直潜伏在那里似的。“原来是你!不许动!”倪大爷叫打伏击的革命战士一样,大声喝道。而且,他立即拨通电话叫人。这个外地人示意这个一边打电话、一边用土鸟枪对着他的人别叫,说不就撒泡尿么,有什么大惊小怪。如果要钱,给一张伟人头私了算了。倪大爷说,谁要你的钱。外镇人说,他要急着赶路了啊。倪大爷说,你要是敢走,我立马开枪了。外镇人说:“要不,再加两张?”倪大爷无动于衷。外镇人问:“你叫什么名字?”倪大爷说:“倪大爷。”外镇人说:“你妈的,我才是你大爷呢。现在你叫老子走,老子也不走了,看你妈的搞什么名堂。你老子我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三不剽窃四不聚赌,难道撒泡热尿还会给枪毙了不成?有种你开枪啊?你妈的不就是想要敲诈勒索吗?看你敢不敢在老子头上动土!”外镇人开始啰嗦。倪大爷则心烦意乱,抬手往天上开了一枪。一个东西滚下来,原来是只打断翅膀的鸟。外镇人被巨大的声响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了。他觉得面前这个小老头模样的年轻人,是个古怪的神枪手,怕冷不丁地被刺激了,向他胡乱开火。倪大爷只是烦躁,所以开枪吓唬吓唬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掉下一只鸟。他辛苦忙活了大半天,一无所获,不料现在居然不费吹灰之力打中一只。虽然仅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鸟,但带来的含义却大不相同。他想,莫非是他倪大爷走红运的时候到了,真是老天开眼洒来馅饼。他期待着,为官方抓到要抓之人,应该有一笔可观的奖赏呢。可是,这种光明的期待不断变弱,渐强的是阴影,最后他的内心差不多是乌云密布。因为他很快发现,掉落在地的,分明是一只孤单的乌鸦。在当地,见到乌鸦,已经不是什么好事,更别说枪口撞上乌鸦了。
尽管经历了短暂的憧憬和突然的失落,头脑有点发蒙,但他还是记得一清二楚,自己明明只叫了三个人来。可不一会儿,却来了一堆人,而且,还不断有人赶来。他一时数不清人头——想瓜分奖金的人可真不少。大伙挤在墓碑前,你看我,我看你,目光到处搜寻,说难道要变天了。倪大爷说,就是这孙子刻的。我看他鬼鬼祟祟,******,还开着车准备随时开溜呢。当然,他不忘清清咽喉,把嗓门提高八度,强调是自己、“是我十八岁的倪大爷”“第一个”(在提高声贝的基础上,他的确又在这两个词组上加了重音。虽然倪大爷的嗓子公认的不怎么样,可在这当儿,还真不赖。)发现并逮到案犯的。他怕人多嘴杂,自己的首功被莫名其妙地夺走了。
大家装着没有听到“第一个”,而是纷纷追问外地人里面埋的是他什么人,干嘛要到本镇偷建墓地,为什么要随意更改墓志铭,究竟有什么居心。在他们看来,第一个套问出关键信息的才是“第一个”逮到案犯的呢。
这个外镇人看到自己突然被骚动的几十上百个人团团围住,并且被言语的枪林弹雨扫射着,知道大事不妙。他连自己本来是想撒泡尿也不敢说了。他斯斯文文地也许是略显胆怯地说,自己是路过的,下车抽根烟,休息一下而已。
十八岁的倪大爷说,这孙子明明把墓志铭改了,被我发现了,便扯谎说是来撒尿。大伙检查一下,看这里是不是撒了尿。
这群人似乎以为,发现了尿迹,就能发现什么重大线索,所以,都像猎狗一样在地上飞速地嗅来嗅去,却没有发现尿液的踪迹。有人问他,既然你是撒尿,你说撒在哪了。
外镇人说,他没有撒尿,仅仅是抽了一根烟。这不是烟头吗?他指了指地面。在那里,烟头的烟还在轻轻地飘着。
那你干嘛偏偏挑选了这里抽烟。有人问他。
因为他是来修改墓志铭的,当然挑这里了。有人回答。
他觉得还是得承认撒尿才行,不然,他也解释不清楚自己干嘛偏偏要停在这里抽烟。他说,他因为内急,所以打算在这里撒泡尿。
那你干嘛偏偏挑选了这里撒尿。有人问他。
他说,他开车经过这里的时候,刚好觉得内急,看这里又没有人,所以——
你准备在哪撒尿。有人问。
就在那个墓碑那里呀。他说。
墓碑上刚好写着可以在这里撒尿,天底下有这么刚好这么刚巧的事情啊?字肯定是你刻的。有人说。
那我是不是也应该牵头牛来呢?外镇人讥讽道。显然,外镇人的气愤终于又被激上来了,于是果断还击。
都什么年代了,哪那么容易找到一头牛。你给我找一头出来试试?你肯定是把你的车当牛了。有人说。
外镇人觉得这群人不可理喻。他说,就算是他刻的字,又能怎么样呢?不就刻了几个简简单单的汉字吗?它既没对谁进行人身攻击,也不给谁造成经济损害。他说,这墓是你们谁家的,我现在就给他赔礼道歉。
可是,这墓不是镇上任何一家人的。所以,没有道歉的对象。
外镇人说,这墓不是你们的,因为是我家的。我在自家的墓碑上刻字,管你们什么事。
当然,这墓并不是外镇人的,他只是根据现场情势,找个有利于自己的位置和理由反驳大家。
有人问,真是你的。
外镇人说,既然都不是你们的,当然就是我的喽。我往我祖宗的碑上刻字,难道你们还会给我判刑不成。外镇人本以为,这话一出,会立马堵上这群聒噪不已的嘴,于是可以趁机找到离开现场的间隙。等他一出去,当然是开足马力,逃之夭夭,远离这个乱七八糟的鬼地方。
“当然要给你判刑!”一个果断坚决的声音竖着劈下来,像是从天而降。这时,从人群中霍然冒出一个穿制服的直板身体的像人的人。大家都认识他,是小镇执法机构的,但具体叫什么,在执法机构主管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仅仅是通过制服来判断,因为这种身份者的制服是如此独特,谁看了一眼,想忘也忘不掉的。他说:“这可不是几个简单的汉字!同志,给我们走吧!”他没有想到这事竟然这么突然,回神正要回应,但已经被铐上了。
外镇人说,我要给我爸打个电话。他的潜台词当然是,自己有个高高在上的坚挺后台,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他装着正要拨号,手机已经被扇出三五米开外。执法人员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快进监狱的人了,还以为想干啥就能干啥。就算你爸是李刚,也救不了你,谁叫你犯大事了呢。
他质问道:“我犯什么大事啦?请你出示逮捕令。”
执法人员说,我就是逮捕令。我管你犯什么事儿了。总之,你小子大祸临头了。
他又说,我要求给我的律师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