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机会
成爷爷被送进医院后，思婷以最快的速度转学后，不久就被父母送出国去。
成信凭虽然没有转学，可是言溪却始终碰不着面。也许是因为父亲的控制，也许是因为忙于爷爷住院的事务，也许是因为根本不想再看到自己。
一开始是她没用勇气，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后来她几次在成信凭可能出现的地方稍作逗留，都被附近的同学挥斥喝阻。于是，言溪上学放学改变了自己的习惯，走的是成信凭平常走的那条。
这一回远远地就看到成信凭骑着自行车正骑出门口，她不顾一切地冲到成信凭面前。
紧急压迫轮胎的声音刺耳地拖曳出长长的尾音。
“要命！”成信凭低咒一声，“搞什么啊？”他朝着对方一顿鬼叫，定神认出是言溪后立刻噤声。他渐渐沉下脸色，声音冷冷地说：“小心些。”
言溪惊魂未定，那股冲动也被吓没了，本能地点点头。她瞥到自行车兜里的一大袋衣物用品，“要去医院？”
成信凭犹豫了下，终究还是点点头。
这也算是有了回应，言溪不禁鼓起勇气，“情况怎么样？”
难言疲态地，他沉声道：“还在重症病房。”半晌成信凭脸部的线条又僵硬起来，将脚踏板抬高，抬脚就要走。
言溪赶紧开口：“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她的手反剪在背后，互绞着。
成信凭幽深的瞳仁向言溪移了移，两点星芒轻轻地闪动，嘴唇翕动了一下，便低下头去，“不必了。”语声不冷不热，却依然刺着了言溪。
他直起腰板踏车而去。
“当心骑车。”言溪脱口而出。
背对着的成信凭就像是故意与她唱对台戏般，松开握住龙头的手，随意甩了甩。
虽然成信凭没有答应让她帮忙，但是言溪还是决定做些她能做的事，不管别人最后怎样看她。她跑了一趟成家，林奶奶果然没有去医院。她匆匆赶回家，吃好饭就又敲开成信凭的家门，正赶上受托照看林奶奶的赵阿姨回家一趟，监督他儿子的功课。
“赵阿姨放心回去吧。”
言溪陪着林奶奶看着电视，但是两个人的心神显然都不在上面。言溪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题，自觉聊得勉强。老人不时看看窗外发呆，嘴里唉声叹气。
赵阿姨又打了个电话，确定言溪不会走开，就放心地不再过来。
言溪为林奶奶掖好被角的时候，林奶奶慢慢地转过身子，从棉被下探出手来，轻轻地握住言溪的手。老人只是静静地凝望着，月光静静地凝淌在她沧桑憔悴的脸上，像是泪。
言溪鼻子一酸，差一点就忍不住。她反手握上，展开一抹笑容，轻轻揉捏了几下，将老人的手放进被子。
“去吧。”
“没关系，奶奶您吧，我再坐会儿。”
“不放心，就去看看吧。”老人道，“他们既然不放心让我去，那你就代我去看看吧。”
言溪的心轻轻一颤。
对于医院的事情，她也懂一点，这个时候早就过了探病时间，更何况是重症病房。是以，陪伴老人家的这段时间，她的内心充斥着焦躁与不安，一直勉强不外露。没想到竟没有逃过老人家的一双慧眼。
“我这去。您也别再想太多了。”言溪顺应自己的心意，道了声晚安匆匆下楼。
夜色茫茫，言溪走出楼宇，将外套的拉链拉得高高的，将手插进上衣口袋，呵着白气，一路小跑着向医院。
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去医院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只是，她生怕不做些什么的话，她的脑袋会被不断扩展的胡思乱想所吞噬。
等到她跑到医院的时候，拉链已被拉下，伸手抚平喘气的胸口，背脊和衣领因为汗水已有了凉意。
她知道这家医院重症病房的位置，偷偷地潜到楼上，昏黄的灯光下，护士值班的台子就在楼梯口，言溪心虚地走了下去，绕了一圈，找到另一个地下室的楼梯入口，一路摸黑爬行，走到了二楼。
不知是不是眼睛还不能适应光亮的原因。这一边走道的灯光看起来亮堂了许多，应该寂静的走廊上也有人影在晃动。
言溪大着胆子多走了几步，远远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与医生交谈着。她辨出那个男人是上次出现在学校里的成信凭的父亲。两个人所站身前不远处的一间病房门口光芒大放。一位护士从亮着光的病房中走出，向医生走去。
言溪朝那间病房走了几步。满目的白色中，穿着蓝色校服的侧影很是醒目。
他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两肘撑在膝盖上，合拢的双拳覆盖住嘴唇，目光定定地看向一处。
言溪的视线游移过去，他身前的病床上只看到隆起的白色床单。
这一刹那，成信凭棱角分明的沉郁轮廓渐渐模糊，虚化。
言溪的心沉到谷底。她倚靠在墙边，沉静而深切地望着，仿佛这样望着就能把自己的一份力量传达到那里。
成信凭却没有感受到她的目光，一动不动。
当越来越响的皮鞋声迫近，言溪迅速退回，将自己埋入阴暗中。
穿着轻便跑鞋的脚步没有在大理石上留下任何声响。
言溪打开快速通道的门，走出大楼，沉沉的夜色中还能找出一两点微弱的星光。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若是在她小一点的时候，她还能快乐地数着满天的星子，跟着月亮赛跑。如今她只能在一排排路灯的守护下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家，然后祈祷着那已经预见的、即将暴露在光明下的悲痛能来得迟些，迟些，再迟一些。
然而时间终究不会停滞、不会回溯，它像条永无休止奔腾的河流，激荡出喜与悲，裹挟着爱与恨，不停地前进。
成信凭的爷爷死后，他们一家搬离了这里，在言溪的不知情中。她只能站在飞扬的尘土中急急喘息，痴痴凝望，无力地看着蓝色车影越行越远。
没有告别，没有只言片语，倒是林奶奶惦念着她，托赵阿姨将一个纸袋交给她，里面是一袋她最爱的地瓜干和一串手链。她的手指抚上那朵朵无瑕的雪莲，轻轻地置于胸廓，仿佛能平抚心中难言的苦涩。
没想到回到家中迎接她的是父亲拖曳着行李的告别，母亲抱着她的肩膀失声的痛苦。
而那之后，言溪就再也没有在学校里看到成信凭。中考在即，因为分类报考，已有一半的同学都不再来上学。剩下的都是给专门考综合类高中学生安排的复习课程。想来成信凭不会在这个时候转学，也是申请了在家复习吧。
她最后的初中时光在学业的压力、思念的煎熬和师生的冷待中度过，毕业几次返校，也终究没能碰上成信凭。她曾鼓起勇气向隔壁班询问成信凭的高中，换来的是旁人警戒的眼神和冷漠的一句——
“不知道。”
言溪这才惊觉，原来，很久很久以前，已是她和成信凭最后的一面。
然后她的初中生涯，就在凄风冷雨中落幕。
而现在，言溪坐在副驾驶席上，静静瞅着正在开车的成信凭。分明的轮廓，坚挺的鼻子，肃穆的神情，一切近在咫尺。原本以为永远消逝的东西，即便不为自己所有，只要还能看到，对于曾经失去的人而言，已是莫大的满足。
车子在宽敞的大马路上奔驰，言溪没有问成信凭要把她带到哪里。那天成信凭知道奶奶送她佛珠的经过后，就约定了今天。
车子开离了市区，沿街一家家的香烛店、鲜花店、寿衣铺，言溪隐隐知道成信凭要带她去哪。
她抚上腕上的砗磲佛珠，闭起眼睛。
绿树参天，碧空如洗。空旷的墓园内，两人并肩，轻步缓行，越过飘蕊浓香，踏过细草软枝，两人在一排小树前站定。
成信凭捧着盒子，正对着其中一棵，“这就是属于爷爷的那棵树。”爷爷走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困守在爷爷摔下楼的那幕，想着老师可恶的嘴脸，想着父亲的咒骂推搡，想着爷爷因为劝架而摔下楼去，心里面就充满着怨恨，恨父亲，恨学校，恨言溪，也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无知、任性、自负、叛逆……高中住校的那段日子，他常坐很久的车子，然后静静地看着那一株树苗，或抚触或轻靠。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寻找依靠的安宁，后来才明白他只是固执地想在那绵绵不绝的思念中提醒自己的错误。
即便已入秋，这里的小树依然枝叶青嫩，阳光满撒，茁壮成长。言溪仰起头来，深纳长吐，用心感受，仿佛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收藏着一个灵魂。
成信凭终于再度开口：“奶奶是在四年前走的。按照她的遗愿，将她和爷爷合葬在树下。”
“我本来想把爷爷的檀香佛珠和奶奶的砗磲佛珠一并合葬，可是，砗磲的那串竟怎么也找不到了。”成信凭看着言溪，“佛珠是爷爷求来的，他和奶奶一人一串，说是定情之物也不为过。”
“那……”言溪赶紧抬起手来，就要把佛珠褪下。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亲人的低喃。
成信凭按住了她的手，“可是奶奶已经把她送给你，就是你的了。”
“你奶奶若是当面送我，我定要推拒的，更何况知道了这佛珠有这样的深意，更不能要了。只是我一直戴着，佛家有没有什么忌讳什么的？”
成信凭瞅着她，摇摇头。
言溪安了心。
“我来。”成信凭执起言溪的手，拨弄着佛珠链，抚过细滑微凉的肌肤，一点点地褪下，然后慎重地放进盒内。
言溪以为成信凭会立刻找墓地的工作人员，没想到成信凭站着不动，定定地望着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蓝色丝绒的抽绳袋，从里面拿出一条紫色的手链，玲珑剔透，盈盈耀日。
眼见成信凭要戴在自己腕上，言溪忙缩回手，却被成信凭拉住。
“拿走砗磲佛珠，总该换给你什么。”
“不，不行。这太贵重了。”
“砗磲佛珠本就少见，雕刻又那么精细，更何况是开过光的。若论市价，远超紫水晶，若论对于我的价值，更是千金不换。奶奶会送给你，必是慎重无比。现在她对你的心意被我生生剥夺，难道你还不愿接受这小小的补偿吗？”他深深吸气，沉静地凝望言溪。现在站在树前的自己内心才是真正的宁和澄澈，而奶奶却一直心如明镜，比谁都看得透彻。
“照道理来说也该还你一条佛珠，只不过……还记得吗？我说过我不信佛。现在也是一样。”他再不容言溪抗拒，从指端到腕间，温暖的大掌摩挲过她细腻的肌肤，刚才如何小心地褪下佛珠链，现在就如何将紫水晶链一点点地推上，却仿佛比刚才更轻柔，更慎重，更缓慢。
言溪望着那魅惑幽深的色泽，渐渐迷离沉醉，忽略了成信凭右手中隐动的一轮波光。
“比起佛珠，我更相信水晶能带来好运。”成信凭的手指拨弄了一下水晶，抬眼望向眼前另一对含光流动的水晶瞳，轻柔呢喃着：“愿现在的这条手链能延续祝福，达成她的心愿。”他俯下身来，如最虔诚的信徒，又像是宣誓效忠的骑士，以庄重崇敬的神情在紫水晶上印下一吻，自此深深刻下对公主的誓言。
几只白鸽拍打着翅膀，飞掠而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亲人的低喃。
言溪的心随着她的手轻轻一颤，顿觉原本清凉无比的紫水晶如火烧般灼热起来，穿透皮肤直蔓延到心坎里。
微凉的风吹上面颊，拂过她额间的发丝。言溪恍惚地想起当年思婷那圣洁的一吻，火热的心坠落谷底，凉透了。
言溪只觉得心情烦乱，浑浑噩噩，等到她真正回过神来，已经身处在安可的家，抱着那舒服的抱枕。成信凭如何送她回去，她又怎么到了安可家全然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成信凭本来要说什么，结果摸着她的额头无奈摇头叹气。
若不是安可的惊世之语，她可能还魂不附体，“你说让我做你的模特？我哪有条件？”
安可轻哂道：“你以为我要什么条件？魔鬼身材加天使面容？”
“你是不是故意想逗我笑？”
“我有这个荣幸吗？”
言溪眨眨眼，放下手中的抱枕，“你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真的不行？”
“还没做，怎么就知道不行。”
“首先，我并不上照，ok，你先别说，我相信你的技术，能够把丑八怪也拍成天仙。”看着安可欲笑不笑的表情，言溪继续道，“我天生难缺乏镜头感，让我和一群人拍照就还好啦，可是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不知道手该怎么办，脸也僵硬得很……”
“stop！stop！这么说你还是看低我嘛。摄影可不仅仅是挑选好的角度，如何引导模特、捕捉镜头也是摄影师的责任。言溪，坦白说，缺乏镜头感的人，内心缺乏自信甚至自卑。现在的你就给我这样的感觉。你难道不想趁这个机会改变下自己？或者看看不同的自己，这是每个人内心都期望的，还是你还是要想用拒绝的方式故意表现自己的清高不在乎？”
言溪的脸色变得难看。
安可叹了口气，“抱歉，我的话太自以为是了。”
言溪平静地说：“不，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别人不会发现，其实只是怀抱侥幸，自欺欺人罢了。”
“你别说得那么深沉，我是真心邀请。我保证和我一起拍照是件快乐的事，就当放松下心情吧。”
“我只是想说，我那个虚伪的硬壳日积月累之下长年坚固，你的闪光灯可要媲美x光啊。”
安可怔了一下，笑出声来，“什么时候呢？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呀……别跟我说最近没空。”
言溪歉然一笑，没有立刻答复。
安可啧啧地摇了摇头，“这么消沉，还是为了你的那个王子？”
言溪不快，“什么我的王子。他哪是我的呢？”他是属于思婷的，以前是，现在也是。
“你这个样子，哎，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我只问你，你还喜欢他吗？”
言溪的心弦一下子绷紧。安可的眼睛盯牢她不放。
静，好静，仿佛只有安可的呼吸声，没有她自己的。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她听到自己说：“是的，喜欢他，只喜欢他，从以前，到现在。也许还会很久，很久……”
说完，释然。
“那么好啊，向他表明心迹去。”
“呃？！”刚松下的心又悬起，这安可还要不要她活啊？
“呃什么呃？学日本人啊。还是学八哥，叫你去表白。难道你没有听过‘爱要大声说出来’？”
“话是这么说，可是……”言溪又咬唇，又撇嘴，又皱眉，反反复复。
“这么多年了，你还想一点进步也没有？”安可投来鄙视的眼神。
她是没长进，言溪甘愿接受鄙视。
“言溪，你在怕什么呢？怕拒绝？怕分别？还是怕伤害？”
言溪又抱起沙发上的抱枕，将下巴搁了上去，蜷成虾米，甘当鸵鸟。
安可低叹：“你爸妈的事果然对你有影响啊。可是总要给自己一次机会，谁说不是也给对方一个机会？”
“我知道。可是知道归知道，要做起来就……鄙视我吧，鄙视我吧，我也很讨厌自己。”言溪的两只脚作鼓槌，骤雨般一阵疾打。
安可环胸抱臂，“那就……用他喜欢的方式——写情书。”
松脱了抱枕，言溪霍然抬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如小鹿斑比。
“不用当面，含蓄，真诚，适合你啊。用信，用短信，用邮件都可以，不过别再匿名。”
她嗫嚅着：“可是……我没写过情书。”一双无辜的大眼瞅着安可。
“什么意思？别看我，这我可帮不了你。”安可点点她的头，又指指她的心，“问问你的心，最想告诉他什么？”
她的心，她的心想说什么？她轻揪住领口，感受着怦然的心跳。
红日初升，晨曦透过淡绿的百叶窗，一筛一筛地撒在书桌上，也照亮了倾泻满桌的发丝。抿在耳廓后的那一绺正对上一筛日辉，碧光盈盈。书桌的右上方摆着个小纸篓，满满的纸团几乎喷涌出来。与之同色的一刀信纸只剩薄薄的几页，一支钢笔随意滚在一边。信纸旁的一只手五指纤纤，莹白如玉，指下压着一张信笺。信笺的落款处写着“言溪”。上面只有短短的三句话——
有一种初恋，似酒，越久越浓，越陈越香。幼时不懂品，今昔不舍放，独饮也酣醉。
莫道年少不痴情，我愿深醉永不醒，一生只爱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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