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从比才时便留下的默契至今未变：他们从未视对方为敌人。
他赤手空拳，而她也没有摸出匕首。
“相逢亦是再次别离，那么，就用这对决作为见面和告别的礼仪吧。”他在心里对她说。
她默默看着他，默许。
可是，两人却不着急发招，只是安静地看着彼此。
田季安刚要开口催促，被锦护卫抬手制止：“他们是在角力。”
他的气息平和蜿蜒，如飘扬在风中的曲乐声。她的气息迎上，相遇的一刻轻轻将他的荡回，随后，两股气息如相互扭结在一起的藤蔓，一起凭空攀援而上，直入云霄。
当年比才之时，他们是火与水的对峙，而今天，他们和谐与水乳交融。他收敛了刚强之力，她抛弃了过分的阴柔。
不过片刻功夫，他们同时收起了心力。随后，他突然飞身而起，如一颗九天飞落的石子，径自朝她飞去。她忙调整呼吸，待他靠近，一手抓住他的臂膀，与他周旋着落于几步远外。她帮刘昌裔躲开了他的掌风。
可是，两人落地后，仍在周旋对战中，然后两人出招迅疾，又不停旋转，众人看着只觉得那里是平地起了一股旋风，其他全看不清楚。
待她裙裾落定，所有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那里只有聂隐娘一个人，空空儿早已不知去向。
如传闻中一样，空空儿只出一击，不中则逝。
聂隐娘默默看着自己的衣袂裙裾慢慢落下。就在片刻之前，他曾近在她的面前，他的气息还萦绕在她周围，而他们已分别天涯。
所幸，刚才的片刻已深深镌刻在心，够她一生回忆。
所有的兵士看得惊呆，同是习武之人，他们钦佩武艺高强、武德出众之人。在这一刻，他们没有立场之分，都为空空儿和聂隐娘暗暗叹服。
田季安这时突然拔出剑，冲刘昌裔扑了过去。不料，锦护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田季安忍不住痛得惨叫起来。
“大人已经与空空儿约定好，如今空空儿如约，大人若是背信弃义，不怕将士们笑话吗？”锦护卫小声说。
田季安忍痛继续挣扎：“我才不管！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他！来人啊，快杀死聂明戬！”
笼车里的牙军正要踢掉聂明戬脚下的砖头，聂隐娘已径直飞了过去。陈许的牙役见状，立即冲上去相助，魏博的牙军也急忙迎战。
正当众人陷入一片混战之时，突然一道刺目的日光扫过他们，双方士兵都被晃得睁不开眼睛，打斗慢慢停了下来。
这时，他们才看清，是崔玉夫正举着一面硕大的镜子，反射着太阳光打断了战斗。
田季安气得七窍冒烟，一挥手示意将他抓起来。
可是，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匆匆而来，一队身着征讨军军服的士兵很快围了过来。
原来，在刘昌裔与聂隐娘来到昭义之前，便已通知了在昭义与魏博附近驻扎的征讨军。刚才，当众人忙于对战之时，崔玉夫偷偷躲在林中以镜子反射日光通知官军他们所在的位置，最终将他们引导到了这里。
待走近了，为首的一个将领下了马，向刘昌裔走去。这时，大家才看清，他正是田兴——魏博派出的支援朝廷的征讨军，由田兴领兵。
跟在田兴身边的，还有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他头戴帏笠，看不清长相，但是，一双细腻白嫩的手格外令人瞩目。押解聂明戬的阉人见了他，立即振衣，遥遥行礼：“拜见主公！”
聂隐娘看着那双手，想起了多年前田季安密谋得到节度留后册封时，也曾见过这个人。但是，她始终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田兴向刘昌裔深深行礼后，才走向田季安说：“使君，前番你挑拨王承宗与朝廷的事，现在军中都已传开。今日，你又带兵来到昭义——宫中消息，卢从史已惹圣怒，也许命难久矣……若不尽早离开，只怕这附近的征讨军得到消息，到时你就罪加一等了……”
“我不怕！他们来我不怕！皇帝老子来，我也不怕！”田季安吼叫道。这时，锦护卫已经放开了他。他回头指挥着牙军说：“快，杀了刘昌裔、聂隐娘还有昭义来的所有人！”
可是，牙军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动。不义的时代，他们忠诚的对象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权力。田季安若将他们视为刀枪之用，那么，他们就要另作打算。
这时，田季安更加疯狂起来，他举着剑冲向牙军，大喊：“你，为什么不听命令？你想死吗？”说着，他挥剑就要去杀那个牙军。
锦护卫立即上前拦住他，大声对牙军说：“还等什么？使君风病（即精神病）发作，还不快护送他回去？”
田兴、刘昌裔和聂隐娘一听，顿觉他话中有话。——田绪当年也传出患有风病，随后暴卒……
田季安也觉察到事情不妙，急忙大喊起来：“鬼少，快来救我！”
戴帏笠的人听了，下马走到田季安身边，摘下头上的帏笠。刘昌裔一见，立即叫道：“是鬼少啊。”
鬼少微笑点头，行礼道：“刘大人。”
刘昌裔冷笑，对聂隐娘说：“这位就是在长安无孔不入的鬼少，田季安对宫中事了如指掌，最后找到聂明戬，都仰仗他的神通啊。”
聂隐娘看着他，深深皱眉：“当日你来聂府，我以为你跟家父也算有交情，没想到竟助纣为虐！”
鬼少一听，叹了口气：“我也不愿如此啊……聂大人实在是冤枉……”说着，他扭头看着田季安，一字一顿地说：“使君，既然你已经病了，那么就安心颐养心神吧，魏博的事你就别管了。”
田季安震惊地看着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连你也要背叛我吗？好啊，既然这样，那么你做的那些事，我也要一一禀告皇帝！是你暗中支持宫中的宦官，你还串通小宦官下毒害死了……”
鬼少一听，急忙伸手，一把捏住了田季安的喉咙。
等他放开手，田季安即便张着嘴，也发不出一声了。锦护卫见状，立即示意牙军上前，将拼命挣扎的田季安塞进了笼车。
田兴、刘昌裔和聂隐娘等人看着，暗暗担心：这像是军变的开端。
田季安在笼车里蹦跳吼叫，可是，这一切只是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疯子而已。
锦护卫随后指挥牙军们离开。经过刘昌裔等人面前时，他微微一笑说：“大人请放心，从此以后，我们的节度使大人再也不会找您的麻烦了。”
刘昌裔看了看他，说：“权势噬骨药，贪欲杀人刀。你是武人出身，请谨记。”
锦护卫不以为然地一笑，随即走了。
——他最终没有听从刘昌裔的劝诫。
田季安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中风病时常发作，杀戮无度。
两年后，元和七年（公元812年），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的夫人元景芝在牙军的支持下，以年仅十一岁的儿子田怀谏知军务，让田季安于府中安心养病。田怀谏年幼，政事多决于家奴蒋士则。
不久，远在临清的田兴意外得到田季安的命令，任命他即日起担任步射都知兵马使。然而，到那一年的八月十二日，使牙突然传来噩耗，田季安暴亡。
八月二十五日，朝廷有意派大将控制魏博镇，但最终被宰相李绛劝阻。不久，蒋士则因政事处理不当，又多次以个人爱憎调换诸将帅，引发军中众怒。刚刚奉命回到魏州的田兴得到士卒数千人的拥护，请为留后。田兴与将士们约定：勿伤怀谏，守朝廷法令，申报版籍（将魏博的版图户籍交给朝廷，即归顺朝廷），请任官吏（请朝廷任命官吏）。众将士皆答应。当日，田兴到府衙理事，率兵斩杀蒋士则等十几人，随后表奏朝廷。
唐宪宗闻讯后，封田兴为检校工部尚书、魏州大都督府长史、兼御史大夫、魏博节度观察等使、上柱国、沂国公，并赐名田弘正。十月十九日，田兴继任新任魏博节度使。
田兴后来成为朝廷平定河朔三镇的主力。元和十年，他与儿子田布一起率军助朝廷讨伐淮西吴元济，继而又逼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归唐，并出兵配合讨平淄青李师道的叛乱。
聂隐娘姐弟及崔玉夫追随刘昌裔回到陈许，皆任命于陈许使牙。
自田兴接掌魏博之后，脱离朝廷管制近五十年的河朔三镇根基开始动摇。唐宪宗一朝，宦官干涉政事成为比藩镇更令朝臣担忧的问题。自此，刘昌裔有心回朝。元和八年（公元813年），刘昌裔奉诏入朝，他询问聂隐娘是否原因跟随她到长安。
聂隐娘沉默良久后，回答说：“隐娘追随大人多年，本想同行，只是隐娘怀念故土，且长安有不能见的人，所以，想就此请辞。大人到长安后也不会再有歹人预谋加害，所以，没有属下跟随，也并无不可。”
刘昌裔见她坚决，便问：“那你以后作何打算？”
“我想从此以后游历山川，访问至人，路见不平还会拔刀相助……就这样过一生吧。”
刘昌裔看了看崔玉夫，问：“那么，你的丈夫会跟随你吗？”
聂隐娘一想，道：“此事容我们小议……”
随后，她与崔玉夫出了门，在使牙的僻静处坐下。
崔玉夫听到她的决定后，心里也早已有数。他说：“你放心吧，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而你……也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
聂隐娘低头说：“真是抱歉，对你，我亏欠太多，可是，此生无以为报……”
崔玉夫一笑：“怎么没有，是你不想给而已？”
聂隐娘惊奇地抬头看他，不料崔玉夫却突然上前一步，紧紧将她抱进怀里。聂隐娘默默地由他抱着。他身上永远有让她感到宁静和安逸的温暖力量。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竟没有抱过他一次……
“从此以后，你要一个人走了，没有我拖累，你可以走很远的路，走得很快，去很多地方了……”沉默良久，崔玉夫说，“不过，你要记得按时吃饭，好好睡觉，要是你太饿或者太饿，你就没法当侠女了……”
——其实，每一次，他都是为了让她不受累，才拖后腿的。
“我会去长安，你不能见的那个人，我可以帮你见。”他继续说，“我会成为最好的镜师，铸最好的镜子，在你去的每个地方，你都能看到我铸造的镜子……”
聂隐娘心里感到一阵酸楚。从十几岁认识他到现在，他还是那么傻。
“不要说我傻。”他抗议。
啊，她忘记了，他能听到她的心语。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啊，也许吧，我是傻，太傻，要是不是这样，在一起这么多年，会让你爱上我呢……”
“不……”她忙说。不是因为他傻，所以不爱。只是因为他们的缘分长不过她与空空儿。她的心只能容下一人。
他久久地抱着她，似乎要到天荒地老。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了她，却不敢去看她的脸：“那你走吧，我不能相送，因为……那样可能会忍不住跟着你走。就在这里告别吧，娘子……”
唐宪宗在位期间，励精图治，曾取得“元和中兴”的辉煌政绩，然而，他在位期间对宦官的重用最终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公元八二〇年，宦官陈弘志等人谋杀了他。
很多年后，在大唐境内的许多地方，都流传着一个侠女的故事。她在黑夜时出现，专门惩罚作恶多端之人，无论是权贵官宦，还是富商大贾，也无论是戒备如何严密的地方，她都有办法登堂入室，给与他们与他们恶行相应的惩罚。州郡百姓久仰其名，纷纷敬为神明，逢节日于家中祭拜。
与此同时，人们也知道一些来自“周门”的侠客，他们亦在全国各地行侠仗义。跟侠女不同的时，他们更针对官府和官员，那些徇私枉法、贪污受贿、任意妄为的官员会被毫不留情地揭露，一些地方的政治因此而清明。
让百姓赞叹的是，这些侠客似乎有“通天”的能力，有些隐秘、难以为普通百姓所知道的内幕真相，他们全都知道，而且在揭露官员的壁书上说出，让百姓们不再蒙昧，而对朝廷和当地的大事有所了解。
我相信这一切确实发生过，所以将它写下来。但是，也许，这只是一个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