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哥有一双精灵般的大眼睛——上帝是公平的，夺去了哑哥的听力和语言，就以这种方式来补偿他。哑哥大我七岁。童年，我是在哑哥的背上滑过去的。
我上小学时，学校离家一里多。常常，上学或放学，大雨倾盆，我打着伞趴在哑哥的背上。哑哥弯着腰，两手托着我的屁股，一步三滑，踉跄在泥泞的路上。
上初中后，我在学校住宿。每个星期一早晨，哑哥早早起床给我烧饭。我吃了饭，哑哥就拿起他那只总是明亮的手电筒（哑哥总是将别人丢弃的旧电池捡来，用报纸卷紧再利用），挎上我的书包，送我上学。往往到了学校天还没有亮，哑哥胆小，一个人不敢走黑路，就在校门口等到天亮才回家。风雪肆虐的时候也不例外。
那年因为异常干旱，入冬后蔬菜十分紧张，尤其是绿叶菜更是奇缺，整天都以萝卜、黄豆做菜。俗话说“三天不吃青，眼里冒火星”，那个冬天，教室和寝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夹杂着萝卜和黄豆的二氧化碳气味。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持续几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天气却冷得出奇。吃晚饭时，哑哥带着一股冷气，喘着粗气从外面进来了。母亲一看哑哥满泥巴的手拿着一棵结冰的白菜，很高兴，说准是哑哥又帮谁做了事，人家送他的——哑哥从小就乐意帮人，人家也常常送点东西给他。
就在母亲准备洗白菜的时候，瘪婶的骂声传来了。瘪婶骂谁刚刚偷了她的一棵白菜。我吃惊地说：“这白菜该不是哑哥偷的吧？”父亲说：“扯淡，哑哥什么时候拿过人家一根稻草的？”可是，瘪婶的谩骂渐渐有了指向性——她在骂我母亲。一家人的脸都挂不住了，哑哥也好像明白了什么，满脸通红。母亲手拿白菜走到哑哥面前，示意是怎么来的。哑哥低着头，双手捂脸，嘴里“咿咿呀呀”着，那意思分明叫母亲别再问了。
母亲抓着哑哥头发，用手羞他的脸，又在他后背上一顿狠打，再将白菜砸到他头上。我也为哑哥的行为气愤，一脚踏上白菜，旋又踢到门外。哑哥“嗷嗷”地哭了。
瘪婶最先认定是我母亲所为，在听了母亲解释后，瘪婶更生气了，心痛地说：“哑哥几个月没见青了，拿我一棵白菜，你怎么还打他？你不是人……”
夜里，我被冻醒了。一看，门虚掩着，冷风正从门缝里进来，我这才发现床那头的哑哥不见了（我和哑哥睡在厨房里）。我走下床，从门缝一看，清冷的月光下，空气仿佛都成了冰碴，哑哥正蹲在门槛边，清洗那棵被我踏碎了的白菜。我暗笑哑哥终究还是舍不得他的白菜，竟然冒着如此严寒来偷吃。
菜洗好了，哑哥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关紧门，背着我点了一支蜡烛，然后将蜡烛放到地上。哑哥切菜的时候，不小心让长长的清鼻涕淋到了白菜上。哑哥苦笑了笑，吹灭蜡烛，又悄悄到外面去洗。
我真想拉哑哥进屋洗，但又知道他最爱面子，如果他知道我发现了他的不光彩行为，一定会难堪极了。一阵悲凉不由得涌上我的心田：毕竟是不健全的人，哑哥以他残缺的经验在衡量健全人的世界——他怎么能想到他所做的一切都已经在我的眼里了啊。
不知不觉，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上学时间到了，哑哥弄醒了我。我起来，揭开锅，不由得吃一惊：锅里的蛋炒饭上，放着半碗炒白菜。原来，哑哥并没有独吞他偷来的白菜。
吃了饭，我拿起书包，感觉比平时重了些。一看，书包里除了平时的两瓶咸菜和煮黄豆，又多了一个瓶子——装着热乎乎炒白菜的瓶子！
看着嘴唇干裂、浑身瑟缩的哑哥，我的眼泪下来了：哥啊，你偷来的白菜，怎么也不尝一口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