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满意的身体部位是？
肚脐眼。
这是六年级的同学录上出现得最频繁的问题。星瞳选择了自以为最聪明无法验证的答案。我们叫她星瞳是因为她的瞳孔里有一颗星星。
她才不会愚蠢到写眼睛嘴巴一类的词语留下被攻击的把柄。虽然等她长大以后看到妇女分娩的纪录片里医生抓起那条湿漉漉的脐带熟悉而粗暴地一剪的片段她为自己曾经的答案反胃了一遍又一遍。
她把还微微带着风信子香味的同学录纸张递给一个白白净净的英俊男生。那个男生后来成了模特。这是六年级的夏天，小学的尾巴，所有人手上都拿着一本同学录到处找人签，是一种借机剖析他人与自己的心理作祟。星瞳想，明明这些人当中的百分之九十五会升上同一个初中，所以根本就无所谓离别。
英俊男生人缘很好，他递的同学录基本都收到回执。他正翻着翻着，突然戏谑地叫起来：卫子，你最满意的身体部位是你的胸？
燥热的教室和身心贫瘠的男孩女孩安静下来，能听见蝉和风的对鸣吟唱。卫子缓缓地转过头来，星瞳就看见了她留得恰恰好的斜刘海和那张像极了百合花瓣的脸。她把背挺直，美妙的少女轮廓显现出来：是的，不可以吗？
全班的男孩等到这句回答都爆发出挑逗性的笑声。卫子也不恼，笑笑又低头看自己的书。
第一次和女孩们讨论卫子，是在女生厕所。那时灼华值日，轮到扫厕所，星瞳和女苔就去帮她。由于每天打扫和喷清新剂，厕所很干净光亮，也是女孩们玩水和交换秘密的好场所。
灼华看着她们两人问：你们觉得卫子怎么样？
女苔说：她看不起我们，不跟我们玩。
星瞳如实回答：我上课走神总会偷偷看她。她很美。
灼华这时得意地引出下文：我妈妈说了，卫子这个名字不简单，在古时候，有个叫卫子夫的还当了皇后。
噢。星瞳想，她确实是自己心目中的皇后。自信，美丽，笑容不可一世。
女苔不以为然：是很不简单，听说她已经十八岁了！我们算上在娘胎里呆的时间才十三岁，她大了我们足足五岁。让我吃多五年米我的胸也能像她一样大。
星瞳低头就从自己的衣领口一直看到了指甲略长待修的脚，一条夜光吊坠晃在胸口一点障碍物也没有。女苔注意到星瞳在看自己的胸，于是偏头在她耳朵说话，声音却回荡在整个小小秘密空间里：你来了吗？
什么来了？星瞳对这方面的知识还是一片纯白。
灼华适时地指了指厕所里放着的垃圾桶，套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星瞳懵懂地向前一步，探头去看，忽然一片猩红映入眼帘，以狰狞的姿态攀上她瞳孔里那颗星星。
星瞳喉咙干干地发出一个啊字。然后她摇摇头。她从这一刻才知道原来这东西与她们有关。她以前一直以为是哪个爱咳嗽的人用的止咳纸。难怪她总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咳嗽非咳出血来。
这叫月经。女苔立马进行科普：每个女孩子来了之后就会变成女人，我邻居家一个女孩子7岁就来了。只要一来就会每个月都来。灼华四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来啦。
星瞳看向灼华。这个留着细长头发眉毛淡淡的女孩霎时羞红了脸，星瞳把视线下移，果然她的胸部已经隆起。星瞳讷讷地问：这么说你已经是女人了？
别听女苔瞎说，我每个月除了那七天，其他时间和你们是一样的。灼华生怕被孤立，连忙解释。
女苔笑嘻嘻地挽住星瞳的肩膀，想装出女侠的样子：别担心啦，我也还没来呢。灼华妈妈说我和灼华都是正常的。你也是。
和女孩子迟早要使用“止咳纸”对付“来了”这件事情相比，更震惊星瞳的是卫子已经十八岁了。可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她甚至长得还没星瞳高，顶多一米四，配合明显的曲线，很娇俏的模样。现下的天气刚刚入夏，还有点春寒，卫子会穿一件黑色贴身毛衣，外面搭一件浅棕色的马甲。星瞳没有搭配衣服的概念，但还是觉得非常好看。就算是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她脱下马甲，随意地搭在手臂上，坐在高高的石阶上也很好看。英俊男生就站在低她两级的台阶上，面对面和她说话。
她笑起来总是轻轻的，像露珠轻轻滑过荷叶一样滑过人心。星瞳练习了好多次，都没能像她那样笑，后来星瞳想明白了，那应该就是十八岁才有的笑容吧。
说卫子是她们女生当中的皇后一点也不过分。卫子的见识比她们多得多，不管什么话题由她接了总能侃侃而谈。她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成熟女人的魅力，而且她的曲线美是早熟的灼华也远远比不上的。灼华就是一朵花骨朵，正在努力挣开，用力过猛容易失去美感。而卫子就是一朵已经从从容容开好了的花，时间跳过了她用力的部分，直接呈现出圆润滋养的状貌。还有另外一点能把卫子和她们这些女孩划分开来的是，卫子已经有一定的涉世经历。她寒暑假去过工厂打工，赚了几千块钱当生活费，这让星瞳灼华女苔这一类趁着帮忙看店一下午就敲诈父母五十块钱的女生自惭形秽。
班里的女生都听卫子的建议。卫子说一句，今年短发很流行，明天就会开始有陆陆续续的长发女孩顶着短发来上学，尽管她们表面上很嘴硬说是看了时尚杂志才下的决定。
皇宫里没有女人会喜欢皇后。教室里也一样。
星瞳的同桌春水神秘地告诉她：嘿，卫子是袖珍人！
袖珍是什么？星瞳不懂。
就是侏儒呀。春水似乎为了展示她的词库才故意说了两个不同的词。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过她家。她家人全部都没我高，包括她爸爸妈妈。春水今年已经长到了一米五。她接着说，我还知道她有两个亲生妹妹和我们念一个年级。也长得矮矮的。
星瞳似乎很反感这种有诽谤性质的交谈。于是摇摇头不再说话。
春水也还没来。她和她姐姐弟弟住在一起，但是和姐姐关系恶劣。她姐姐大她两岁，会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蹲在地上捧着肚子一脸扭曲。春水会在她面前把痛经两个字唱成歌，狠狠地耻笑她。她姐姐会忍住痛从地上站起来箭一般地把春水扑倒在地然后疯狂地抓她的头发：小贱人。春水就伸着她常年留着的修长的指甲要抓破她姐姐的脸。她姐姐长得很标致，一边用手挡脸一边扭折春水的指甲。
春水告诉星瞳她会一直留长指甲，然后半夜起来磨尖。星瞳知道她是开玩笑的，她什么都看得开，就是和她姐姐的关系看不开。
灼华也痛经。她痛起来就用笔在纸上戳好多洞，然后撕下来扔给星瞳。星瞳收到纸条就转过去看她。数学老师正在上面画图。灼华把脸一侧趴在课桌上，小脸皱成一团，嘴唇很苍白，好像刚吃了大白兔奶糖。她还不忘睁着可怜的眼睛看星瞳，用嘴型说：陪我回家。
星瞳举起手来：老师，灼华生病了，我要陪她回家。
星瞳记得五年级的一个早读时间她也像灼华一样趴在课桌上。同桌去把班主任叫来，班主任关切地看着她，问她需不需要热水。她一愣，然后摇头。班主任把她带到办公室去休息，她站起身来的时候班主任看了一眼她的校服裤。
她现在知道了当时班主任误会了她。她只是拉肚子。如果班主任知道了，肯定在心里觉得她很不争气吧。
灼华的家离学校很近，下午时分没有人在家，她父母都去忙工作了。灼华在厕所里换卫生巾，星瞳站在外面等，一边懒懒地和她搭话。夏天让人变得慵懒。灼华家的卫生间不是全封闭式的，所以星瞳闻到一些暧昧的味道。腥甜腥甜的，又有点让人恐惧。
灼华拉开门，站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星瞳：你想看么？
星瞳知道她指什么。她一点头，灼华就让开身子。映入星瞳眼帘的是一条被血浸满的卫生巾，与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条护垫不同，这是一条吸满了暗红色污秽的棉花。因为太满了，它的边缘也被染上一些不规则的黑红色。
星瞳和灼华坐在灼华家门口聊天。星瞳问，还痛吗？
灼华点点头，说：隐隐约约的，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拉着我的肚子往下坠。一阵又一阵，又像咬住了，忽然放开，再咬住。就是不愿意整块撕下来。
星瞳拉着她的手算是安慰。她没有经验，不知道说什么好。
灼华忽然就哭了：你知道我有多怕吗？我妈妈说我这次来的是血块，很不正常，她三十岁才开始来血块，而我现在就来了。它们好多好多，日日夜夜都在流，我多怕我全身的血都流掉了。
星瞳伸手去抹她的眼泪。她抱住星瞳：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和女苔。
就像不知道星瞳有多羡慕灼华。
星瞳有一天放学觉得胸口很痒，而且有块状在发痛的感觉。她很镇定地知道是什么。于是她回家，一脸郑重地跟妈妈说：妈，带我去买吊带内衣。
妈妈带星瞳去那家她经常光顾的衣服店。妈妈在为那件反季的大衣砍价，星瞳就站在袜子的货架上把那些红红绿绿的袜子翻过来翻过去。她知道内衣被老板藏在里间，她还没有勇气自己走进去拿。
妈妈忘记了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把大衣装好后得意地催促星瞳：走了。星瞳仰起脸看妈妈，下午的阳光把她眼睛里的星光融化了：妈，你答应要买的东西还没买。
什么东西？妈妈果然忘了。
老板娘就站在她们中间笑眯眯地看着母女对话。星瞳觉得很难堪，眼睛一闭话就出去了：吊、吊带、内衣。
妈妈噢了一声，叫老板娘给星瞳挑了两件有卡通图案的吊带。老板娘随意地塞在塑料袋里：一件六块，两件就十块啦。
很神奇，穿上了吊带内衣的星瞳觉得自己有点微微隆起了。虽然也许是她的幻觉。
毕竟她曾经幻觉过自己来了。
那是有一天即将吃午饭的时候，星瞳在上厕所，突然看见从自己身体流出的水流有一点微红。如果是平常或许会被忽略，但是对宿夜梦想拥有少女特性的星瞳来说绝对是一大讯息。她大喊妈妈：妈！我来了！
妈妈直接闯进了洗手间。星瞳还站着，裤子半架在膝盖上。妈妈粗俗的大手往她下体一抹，伸到阳光下查看：哪里有血迹？
星瞳急了：有的，刚才我明明看见它了。
妈妈转身从洗手间的抽屉里抽出一包卫生巾，是纯棉的，然后把多余的贴纸都撕掉，贴在星瞳的内裤中央地带，动作很熟练：这样就行了。
星瞳脸红红地看着妈妈：好啦，你出去啦，我要穿裤子了。
星瞳很快发现两腿中间夹着一块棉花捂一个夏天的下午是一件不快乐的事情。她明显感觉到自己流汗了，但她安慰自己：来了就得承担这样。要成长就要付出代价。
星瞳是问过春水怎么贴卫生巾的。因为春水在下半学期的某一天突然来了。那天早上她从厕所里出来，扑倒在姐姐脚下，满脸泪痕，声音带着恐惧：姐！我快死了！我流了很多血！
那个一直笑话姐姐痛经的女孩不知道这就是月经初潮。
然后春水和姐姐的关系和谐了许多。星瞳记得在那之后去叫春水一起上学，她姐姐偶尔还会帮她洗内衣内裤。姐姐一脸讽刺道：大夏天还穿两件吊带内衣，不嫌热。春水昂起头：我喜欢怎样。
星瞳看着春水穿了两件吊带内衣依然明显突起的两个圆点，就像山丘上站了两个稻草人。星瞳提醒她：你应该换内衣了。
春水的脸马上涨红，像满潭春水。
春水当时不肯告诉星瞳怎么贴。她说你以后用到了自然会明白。
这一天女苔又问星瞳：你来了没？女生之间每过几天就会进行这样的例行盘问。
星瞳这回有点嗫嚅：不知道。
女苔哈哈大笑：真好笑，这玩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怎么可能不知道？
星瞳恼羞成怒地问她：那你呢？你知不知道？
女苔终于飞一片红晕上脸：我来了。昨天刚来的。我妈妈帮我洗裤子的时候发现的。
她满脸满脸的甜蜜。
这一天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昨天夜里卫子和她男朋友在江边拥抱了一整夜，彼此都没有归家，被一个学校里的人看见了，就传得沸沸扬扬的。
卫子像不知道她就是主角一样，还是照常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她看张爱玲，是星瞳没有听说过的名字。今天很热，卫子穿着短袖短裤和人字拖，把头发全部挽起用一支笔插成发髻，很清凉混搭的样子。她脸上开了一朵粉百合。
对这个传言最愤怒的是英俊男生。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她。但是这个年纪容易做错事，尤其是当他很愤怒。他在课间冲到讲台上，用点名板敲着讲台，发出哐哐哐的声音，他大声责问卫子：他们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卫子不理他。所有人都屏息着看好戏。
你个十八岁的老女人别以为你长一米四就没有人怀疑你的年龄，你就跟你妈诅咒的一样迟早和你大姐一样被搞大肚子早早嫁掉！英俊男生的嘴里一下子蹦出一连串肮脏的词把星瞳吓得一愣愣的。
卫子脸上的粉百合变成了白百合。但是皇后毕竟是皇后，她用两个字结束了这个残局，她抬起头还是轻轻地笑：别闹。
那天星瞳回家，妈妈提出要检查她用过的卫生巾。她把它撕下来，只看到中间有一条很小很小的血丝，她想起一个词：气若游丝。这条血丝小到她妈妈那样的人一定会忽略。
她妈妈查看后对她下结论：你没来，只是白带有点红而已。
星瞳第二天果然没有流血，也没有痛经。她只是跟自己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还会因为这件事情被妈妈耻笑千年。
六年级的最后一天，要列队去初中考试。临行时，灼华突然来了。她很慌。星瞳责怪她：你为什么不带那个？
她回答：我没有想到会来。提前了一个星期。
她们神神秘秘地跟班主任借卫生巾。六年级的班主任是个将近退休的女老师，很和蔼，也通事理。她稍微问了几句灼华：第一天？多不多？够不够用？就让灼华进洗手间去换。
剩下星瞳和班主任站在办公室里。星瞳一时找不到话说。班主任却先开口了：多喝点花生粥。
什么？星瞳始终很迟钝。
班主任意味深长地笑了：滋阴。
星瞳的脸和心都烧起来。
六年级的夏天就在星瞳每天做操的时候留意班里每个女生胸部的状况和盯着灼华向她跑来胸前的波涛起伏中过去。
后来初二的某天，星瞳醒来，发现下体一阵温热。她掀开被子，看见了被单上一滩红色。她跳起来，大叫：妈！！！声音里满是惶恐。
但是她叫完之后，半跪在地板上，头靠着床沿，伸手去摸那片猩红，终于她有自己的暧昧味道了。她把脸对着床单，趴下去，幸福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