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春天,我的隔壁住進一位陳小姐和一位顧小姐。陳小姐挽髻燙髮,每天穿旗袍,標緻的東方女性。顧小姐剪了短髮,穿西裝戴紳士帽,每天被陳小姐挽著進進出出。
我住四零三,她們住四零四。這間旅館的老闆是英國人,對數字四不敏感,照常租給客人。四零四我住過小半年,光線充足,格局勻稱,廁所也比四零三寬敞一些,但我總覺得這個數字讓我渾身不自在,趁隔壁一空就搬了過來。
四零四空著的時候,我在它裏面養了一些藍色的鳥。每天傍晚我會靠在陽臺吃一根菸,就順手撒一把玉米粒給那些藍鳥。鳥兒很有人性的,它們在我睡不著覺的夜晚笙歌,幾個爪子搭在牆壁上叩叫,還會在我的門口留下藍色的羽毛。陳小姐和顧小姐搬進來之後,我就放了它們,不再喂玉米粒。
因為陳小姐和顧小姐的聲響比鳥兒好聽。不管多晚,只要興致一上來,她們的唱片機就會放意大利歌劇。陳小姐會跳舞,顧小姐會唱歌,我隔著堵墻聽著陳小姐的高跟鞋啄地聲打節拍,不知算不算琴瑟相和呢?
陳小姐和顧小姐在夜總會上班,我見過她們的演出。顧小姐唱的是《玫瑰玫瑰我愛你》,陳小姐一邊拉著顧小姐的領帶,一邊脫掉高跟鞋扭動腰肢,她柔軟得整個人掛在顧小姐的脖子上,就像世界上最長的蟒蛇的蛇信子。
陳小姐覺得這樣的演出是一種藝術,所以到處邀請別人來看她們的演出。她們還有名字,叫蛋黃組合。這樣叫開去,人人自稱蛋清先生,企圖托住輕盈的蛋黃。
屆時我白天在報館幫忙打字,夜晚上夜課學英文。唐人街那樣小,我總能遇見隔壁那兩位小姐。報館招聘臨時工,陳小姐去應聘,一反常態穿了很素淨的旗袍,只在袖口滾了一條藍色淺淡花朵,她的白玉手鐲偏大,顯得她的手臂乾瘦。即使這樣素妝,燙髮的時髦痕跡還是在的,所以她故意把捲髮都挽到耳後,低著頭跟報館首席官說,她性格內向,不善與人交流,只希望討一份敲鍵盤的活。
陳小姐第二天就到報館上班了。晚上回去隔壁的歌劇開得轟轟響,卻還隱約聽得見砸東西的聲音。顧小姐在破口大罵:你怎麼能讓那個臭男人摸你?
陳小姐開門出來的時候,我正好在門口抽菸。她的臉有些紅,似淋到雨的嬌嫩花瓣。自從她們搬來後,這個城市就常常下雨,現在,雨魔正借著走廊欄杆向我們跳來。這樣也好,我不必與她交談。其實我還是想問她,你爲什麽認為自己性格內向?
當晚雨越下越大,隔壁的墻有強烈的震動和喘息聲。我睡不著,從書桌上一筆筒藍鳥羽毛里拔出一隻,醮上藍色墨水,趴在牆壁上寫字。我這種墨水是進口的,天亮了就會消失不見,可能溶解于陽光吧,等天亮了,我會忘記自己寫在雨夜的心事。
英文課上也會遇到她們。她們很浪漫,每週上兩個晚上的課,都會騎著單車去。騎車的是顧小姐,陳小姐就坐在單車橫杆上,她穿深藍色的背心連身布裙,和穿襯衫和牛仔褲的顧小姐甚是相稱。上課她們坐在最後一排,給彼此看手相,陳小姐拿圓珠筆把顧小姐的五大主紋描出來,把那張紙舉得高高的借著燈光和月光察看。下課她們也一樣騎回去,陳小姐老是側著臉笑,顧小姐畢竟是女人,也會涂些顏色在嘴唇上,陳小姐的腦袋搖晃得越厲害,等車停下來她的額頭上就會出現越多的紅印。顧小姐就站在屋簷下給她擦紅印。
我總是拿著一把黑傘站在雨裡看她們。她們如果抬頭看我,我就抬頭數傘沿的花邊。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出門都會帶一把黑傘,雨天和晴天都撐著,陰天就拿在手裡。有人從對面走來,我就抬頭看傘沿的小花,這樣就不用費事打招呼。只是我一直沒數清傘沿上有多少小花。
幾個月后的一個雨夜,我放工回來,在同一處屋簷下,看見顧小姐和一個綁一條及腰麻花辮的女學生,顧小姐正把她的手愛惜地放進自己衣袋里。我又抬頭看傘沿。
不久,顧小姐搬出了四零四。我的隔壁就只剩下陳小姐,她的唱片機夜夜歌唱,她不脫高跟鞋的舞步也夜夜旋轉。我突然很想念我養過的那些藍鳥,它們能給我帶來快樂,應該也能給陳小姐寬慰。陳小姐辭了報館的工作,也不去跳舞了,白天夜晚都悶在四零四。我交代了樓下的面攤,叫老闆到點就送一份面上去四零四。
第七份面送到之後,陳小姐把門打開,說,進來一起吃。我有些猶豫,還是走進去,看看這個我想像了無數遍的地方。我手裡握著一根藍羽毛和一瓶藍墨水。
陳小姐說,吃麵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情。麵條比人長情,你不咬它,它不會斷。人呢,你親少她一口,她就會走。但是就算是這樣長情的麵條,放久了還是會哭成一團,糊成一大片。長情是長情,怎麼就等不了呢。
像陳小姐和顧小姐這樣的,在唐人街並不少。以為有情飲水飽,拋下國內的環境,跑了出來。我以前也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並且有一個多出來的錢包。我拿這個錢包裝我所有一毛錢的硬幣,跟我的朋友開玩笑說是給她結婚當禮金的。後來,我們愛上了對方,住在了一起,但我沒忘記那個裝硬幣的錢包,依舊每天搜集一毛錢塞進去。我想攢夠給她買戒指的錢。再後來,我的好朋友離開了我,我又在報館工作,經常要自己墊錢打印文件,就慢慢把硬幣花光了。
原來攢感情難,花感情最易。
陳小姐聽完我的唏噓,忽然大罵:爲什麽要告訴別人你的過去?你不可以對自己的過去守口如瓶嗎?
陳小姐又去上英文課了。她想自己騎單車去,所以提前一個下午,把單車搬到樓下,在街上空地學騎。她看顧小姐騎得那樣自在,想來是很容易學的。街上很多人圍觀,陳小姐將頭髮全部包起來,穿得也寬鬆便利。她能自己控制平衡,卻始終不敢跨上去坐墊放膽去騎。雨又下起來,圍觀的人紛紛躲到店裡,陳小姐在雨裡繼續著。
我撐著黑傘,幫她扶著單車,讓她放心騎。雖然扭扭曲曲,她也已經能慢慢前進了。我放開手,她尖叫著不要放不要放,整輛車就傾斜下來。陳小姐渾身濕透,坐在地上,對著我那把扔在地上的黑傘哈哈大笑。
漸漸的陳小姐喜歡上四零三來玩了。她嫌棄我這裡什麽都沒有,把唱片機挪了過來。偶爾路過面攤也會打兩份面上來。她依然每個晚上穿著內衣跳舞。她喜歡我的藍墨水,拿一瓶塗在高跟鞋鞋跟上,把整一條乾淨的地毯跳成藍色的波浪。再接著,她退掉了四零四,住在了四零三,我們就一起,靠在陽臺吃菸,順手扔一把玉米粒給四零四的藍鳥。夜晚她睡不著,我也教會她在牆壁上用藍羽毛寫字。
只可惜陳小姐并不滿足于我的陪伴。她頻繁地帶不同的男人回來,她一關上門燈也不扭就開始幫對方脫衣服,她踮起來的小腳整個站在了男人的脚板上,男人們都覺得香豔無比。我只好出去陽臺吃菸,我本來每天只吃一支,因為她的狀況,吃得越來越多,藍鳥也被我喂得越來越肥,甚至繁衍出了下一代。
有一次一個男人出門穿鞋的時候踩死了一隻藍鳥,我便不再同意陳小姐帶男人回來。她就去夜總會買醉。我端一碗熱騰騰的麵去找她,奪過她的酒杯。她哭著大吼,誰要吃這樣長情的東西?誰要吃誰吃!
果然有好多男人圍上來搶那碗麵條吃。他們不過是看見了陳小姐解開兩顆扣子的旗袍。一隻西裝袖子把麵端起來往最近的一個男人臉上蓋。陳小姐站起來整個人跳到顧小姐身上去: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
我又去看她們的演出。陳小姐沖上舞臺,聲音里有無比的快樂:我們是蛋黃組合,我們回來了。蛋清先生們喝彩一片。顧小姐還唱《玫瑰玫瑰我愛你》,眼神卻絲毫不在陳小姐身上。
外面的雨好大,我撐著傘站在陽臺,菸頭被打濕了好多遍,只好放棄。藍鳥是不是排著隊在滴雨的那塊地磚上仰頭張嘴呢?雨水對於它們來說就是難得的酒肴。透過窗簾,可以想像到陳小姐抱住顧小姐的後背。陳小姐說,我以後再也不跟男人好了,只要你回來。顧小姐說,這本來就是兩回事。
那那支歌是怎麼回事?
禮貌。
感情花光以後,所有的充滿愛意的藝術形式都只是禮貌而已。外面雨這麼大,顧小姐執意要走。陳小姐央求她,再吃一碗麵。陳小姐下樓買麵,看見樓下一把藍色的傘,時不時抬頭望樓上。
我被淋得不行,開門進去,看見顧小姐躺在地上,後腦勺都是血,陳小姐坐在桌子旁邊吃麵。她抬頭對我笑,說再不吃,它又要哭了,有時候真不知道是人習慣麵,還是麵沒有安全感。我只覺兩腳一軟,跪在地上。
我的好朋友就是這樣死的。爲什麽你又要犯多一次錯。我滿面雨痕。陳小姐過來吻我的臉。這是我記憶中的最後一幕。
——這棟樓好奇怪,爲什麽四零四租得出,四零三反而沒人要的?
——你們外地人不知道的,四零三死過人的,是一個女人,被她女朋友殺死了。一到落雨天四零三房裏面就會撐開一把黑傘,聽說是那個女人生前經常帶在身邊的。還聽說牆壁上有人寫字,房內根本沒有筆的。
——那個死的女人叫什麽名字?
——好像姓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