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踹门而去,身上只揣着十块钱。在午夜的街头站了一会,渐渐清醒,却有满胸的愤懑想要发泄。女人街的夜晚是精彩非凡的,每个男人的手臂都有一个年轻动人的女人勾着,每个男人的液体都有一个温暖的巢穴柔情款款地承载着。他愤恨地想对街边停着的随便一部车砸下去,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毁了他的女人,让她如此多疑敏感和歇斯底里。可他终于没有砸下,步行到一个老乡家里,借了他的一部三轮车,往返于各大车站之间载客,狠狠地出了一身臭力到天亮。
清早他回到房间,还没进门,就被房东叫了去。房东是个太会察言观色的中年妇女,紧张兮兮地问他昨晚是不是又吵架了。矮子苦笑。房东突然劝起他们分手来:这样的女人不是正经女人,不能娶回家的,你还是算了吧。
矮子心中酸楚着,简略地应了两声。打开门,梦露坐在床上,不洗漱,不梳头,僵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仿佛是从听到他声响时就摆了这个姿势的。她的声音给他从墙里透出来的错觉:我说过让你回来了么?
矮子自说自的:我们天天吵架吵到房东,今天房东找我了。
好啊,吵到她了是吧,我今天就退房,叫她把押金全部退给我!我们搬回我们以前住的那栋,那里顶层没有人住,我们爱吵到几时就吵到几时,看她还嚼什么舌根!
我不会跟你搬到那边的。我跟你完了。矮子冷不丁冒出一句。
梦露整个人轰的一下炸开,跳起来翻箱倒柜找租赁合同,冲出去找房东。他觉得她那对青目厉眼要吓到房东的,连忙跟过去拉她。过去时房东家正在吃早餐,房东两个孩子伸着懒腰,一锅五谷粥暖暖熬着,桌上摆了几碟精致小菜。这温馨的画面撞痛了矮子的腰。
梦露横着脖子说,退房,押金还给我。
房东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心平气和地取来钱和合同,说,今天之内要把房间收拾干净,不要留下任何东西。房东的脸始终对着矮子,梦露冷笑几下,抓过钱就风一般离开了。
两个孩子看向矮子的眼神是充满同情的。矮子心堵得很,尾随着梦露走出去,慢慢地说,白天让给你,等你走了,我晚上再来收拾。梦露轻哼一声,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矮子两年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早上下楼在粥摊吃了油条白粥,破例点了一个肉饼,和梦露在一起吃饭时,肉总是给她的。开着小摩托去厂里,老板出去跟大单了,他让学徒收了昨天的手尾,自己坐着瞌睡了会。下午下了班和老乡喝酒,整天不看手机也不觉得心惊肉跳。他肩上的鬼魅给人收了去似的,以为自己一下子要高大起来了。
晚上回到女人街,房里空了。梦露终于走了。听房东讲她没去上班,门开着,半躺在床上窝了一天,趁人午休时忽然噼里啪啦炒起菜来,吃了几口装垃圾袋丢在门口,黄色汁水沿着走廊五马分尸般摊开。走了的好,你轻松。房东诚恳地说。矮子笑笑。
梦露收拾得很干净,她平常是懒,只要认真起来,足可一丝不苟。矮子眯了眯眼,不对,收拾得太干净了。矮子这才发现,房间里所有东西都被她收走了,包括他的贴身衣物,还有他的身份证!只留下租房子时自带的家具,连席子也卷走。
到停车场来找我。
梦露在墙上留下一行扭扭曲曲的字,一如她狰狞的脸。矮子叹息,自己怎么这样疏忽,反被算计了。矮子冲下楼去。
她和楼下停车场吵过架,应当不是这里。矮子想起她早上的话,应该回到以前租的那栋楼去了,不远,一条街。他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她正在和那边的房东喝茶,笑吟吟地一脚踩在地上一个旅行袋上。
来了?那边的房东热情地打招呼,而后识趣地找借口离开。
矮子青着脸,直接过去打开旅行袋来回检视,衣服都在。他抬起头:身份证呢?
梦露端起一杯茶撅着嘴喝下去,中间还顽皮地哈气。他压着怒火,等她开口。她终于说:我已经租了这里的顶楼,房东先收了我半个月月租,没要押金。
我身份证呢?!梦露的暗示,矮子充耳不闻。
在我们房里啊,我不帮你收好了,你会丢的。梦露是会抛媚眼的。
我早上说过,我们完了。矮子扫了一眼,没看见钥匙。
我知道我们完了。梦露哧的一下笑了,她特别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她伸出两个手指头:两万分手费。我知道你穷,没给你多加个零。我这两年,不是白跟你在一起的。
他承诺过会娶她,他还记得。但矮子手头两百块都拿不出。他喃喃道,我有没有钱,你最清楚。
我不管。梦露甩过侧脸。付得起,分手,付不起,继续在一起。你自己选。
矮子闷不吭声,分手早就钉在他心里了。他把旅行袋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往回走。这个动作让梦露猝不及防,她焦急地喊起来:你身份证不要了?
矮子头也没回。
矮子喜欢把行李扛在肩上。当初他扛着行李离家,每年回家也都是扛着行李,这个动作不仅在外观上让人原谅了他不够突出的身高,还让他心中充实,自己是个肩上能扛得住的男人。他一边走一边打着主意,梦露还会再找上门的,所以女人街哪里都不安全,除了,他们今天刚刚退的房间。梦露肯定想不到他还继续留在最危险的地方吧?他勾起嘴角,女人这辈子都妄想明白男人。
手机响了,如果是梦露就不接,他不会这么快妥协的。他掏出一部诺基亚,看了一眼,赶紧放下行李:喂,大哥?
大哥在江西,已近五十,没离开过家乡,过着清贫节俭的日子,心疼电话费,没事不会给他来电。电话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他大哥浓浓的乡音席卷而来:弟!妈不行了!快回来!哎哎,快回来!
矮子挂了电话,又继续扛起行李,急冲冲地跑到梦露住的那栋楼砸门。顶楼每间房看起来都一样,只有金漆门牌上的数字略微不同,矮子疯狂地敲门。笃笃笃,笃笃笃。狂乱的鼓点回声在楼道四处乱窜。没有人回应,一个人都没有。矮子无助地站在走廊中间,低吼,你给我出来!
依旧没有声音。
矮子需要这张身份证买今天夜里的火车。坐客车不需要身份证,却要等到明天中午,这里去他们那个小地方,每天只有一班车。快回来!大哥的声音好像一个魔咒,紧扣在他的头上作势要把他脑壳掰开。梦露这个女人,任性得他想掐死她。可是掐死她之前,又想狠狠地做死她。
矮子在那里十分钟,或站或蹲,抓着头发,大吼大叫。十分钟后,他绝望地离开了。
第十一分钟,有人轻轻扭动了门锁。
矮子回到原来的住处,呆若木鸡坐着,心急如焚。房东敲了门,他打开来,一时也忘了向房东道歉。房东来说她愿意继续留矮子在这里住,房租等他发了工资再给,不急。矮子气馁地说,我现在连回家看我妈最后一眼都没法了。
房东一惊。详细问完,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手轻轻按住矮子的肩膀,矮子突然想,他妈要是像房东大姐一样年轻就好了,就等得起他了。房东默默地回房去,过了一会又敲门。矮子打开门,看见她手里拿着五百块钱。
她说,这个钱,你拿去买车票,还有这房里看着买些必备物品,席子被子什么的。
大姐——矮子激动地说,我会还给你的——我,我看完我妈一定会回来的,我楼下的摩托车抵押给你,如果——
我们不说这个话了啊,我借钱给你也只是图你在这里住得久一点而已嘛。房东一笑。矮子跟着笑,是一个异乡人的笑。
这个时候电话又响起来,今晚特别不平静。矮子皱着眉,是老板,老板总是随心所欲给他打电话,他接起来,老式诺基亚的麦声音很响。
是老板不分平翘舌的潮式普通话:矮子!你会不会管你老婆啊?三更半夜跑到我家来,搅了我大好心情!
你家?矮子旋即明白过来,是老板在女人街的家,有一次被他和梦露撞见过,他身边勾着位明艳丰腴的。老板有两个家是厂里公开的秘密,他的正室夫人却恍若未闻。
她去找你干什么?矮子问。
老板没好气地说,预支了你这个月两千块工资!要不是我在家,看我不收拾她!她把你身份证押在我这里啦,你这个月工资我算发过了,跟你说声。
老板!我这就过去拿。矮子匆匆说完就挂了,生怕老板拒绝。反正今晚注定不安宁的,梦露做了第一回,他再做第二回,老板同样不会有好气。最关键的是,身份证回来了。
几经波折,矮子终于在凌晨两点坐上回乡的火车。矮子疲惫地把车票抓在手里,车厢熄了灯,冷气扫荡着每个人身上的异味。匡强匡强。火车淡淡地唱着催眠曲。
矮子想到了母亲。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下他,幼子是宝,对他宠溺有加,一生从未左右过他的选择。如果,当时不是少不更事,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带着妻儿回家,一圆母亲的心愿了吧。
矮子又想,梦露是念旧情的。只是她不认输,一定要刮走他所有的钱。她一直是这样,路边铺边斩,无时无刻不在考验她的男人。可惜这个世上,能经得起她考验的男人太少了。
他一直想带梦露回家,是因为他没能把前女友带回家。矮子的初恋来得特别迟,十年前,矮子二十五岁,有个爱扎麻花辫的老实姑娘跟了他。麻花辫姑娘清清白白,全部第一次都给了他,他却不知趣,沉迷赌博,好几回彻夜打牌不回家。麻花辫姑娘劝回了他两次。
第三次,她发了一条信息,说他再不回来她就让他永远找不到她。矮子看到信息笑出来,永远找不到她?怎么可能?她说过她和他的尾指被红绳牵在一起的。
第二天矮子回家,麻花辫姑娘已经不见了。从那以后,矮子真的再没找到麻花辫姑娘。那么大一个人,没有死,却死也找不到。矮子想,麻花辫,好小一个人。
梦露给矮子做他最爱的凉拌青瓜和西红柿时,把青瓜和西红柿切得平整,均匀地撒糖,插上了牙签,矮子豪爽地三支牙签一起叉了吃。多******辫姑娘的贤惠啊。娶了梦露,就是娶了麻花辫姑娘。
母亲半夜来入梦。担忧地望着矮子,一句话也没有说。矮子追上去,母亲就消失了。连你也消失!
矮子醒来。恨恨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