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家新的甜品店。海洋蓝墙体,墙上遍布帆船、海星和贝壳,走廊还挂了两幅印象派的仿品。琳子在门口大约等了两分钟,就匆匆拉开门走进去,单独坐在一楼角落的沙发里。
点了一份杨枝甘露。剩下的便是漫长的等待。空气里隐隐的香水味是琳子这几天迅速熟悉起来的,她猛的嗅了一口,霎时安心好多。她掏出另一部手机,开机,收到的信息赫然入目:达令,我到了,你快点来哦。Mua~
Mua。琳子想象着这个女人对屏幕飞吻的样子,许还有几分俏皮。动用了同学在移动工作的关系,复制到这张SIM卡的几天来,琳子已然非常熟悉这个叫candy的女人的说话口吻。每日不下十条短信,如需电话联系,candy会打过来响铃三次,等着这边打过去。他们天天见面,每晚睡觉前会有一条只有见面地点的短信,约定明天的行程,多半是candy做的决定。
这是琳子跟踪他们的第五天了。琳子大学读的是警校,虽说毕业后被妈妈绑回家去了地税局当后勤,但是这门侦探的功夫没有落下。五天里,她还是照常上下班,下班以后跟着他们去遍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地方,次数最多的是甜品店,其次是健身房、美容院,还有各式大酒店和老牌店面。她从来不知道他这样经得起折腾,竟也陪着她去吃麻辣香锅,candy是重庆人,对此甚是痴迷,吃得浑身是火锅味出来,走在路上癫狂交加,和所有正在恋爱的小女人一样,把他的手臂抱在怀里,拿自己醉醺醺的小脸上去蹭。他微有些尴尬,却由着她,没有任何动作就是最大的宠溺。
琳子冷静地分析过,这个女人,约比自己小三岁,娇俏玲珑,凹凸有致,一身鲜肉确是大多数男人无法抵挡的诱惑。总是化着浓妆,但五官有一股子纯净气,这样面相的女人大多天真愚蠢,目的性不明确,不纯粹是为钱,有时还痴痴想着抢占已婚男人的心。而琳子不相信他对这种女人除了付出金钱和精子,还会有其他。
服务员把菜单撤下去,他正好走进来,径直上了二楼。琳子在昏暗的灯光里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走上楼梯的步伐很有节奏感,如果不是跟踪他们去听了演唱会,琳子并不知道她所以为的平庸至极的爸爸和年轻人的代沟其实不太远。
什么时候发现了爸爸的秘密呢?大约是一周前,妈妈张罗着要请以前同事在家里吃饭。本来是不需要爸爸出席的,但因为约定相亲的对象那天突然有空,办事雷厉风行的妈妈立刻跟对方约了晚餐时间,把同事这边延期了,让琳子打电话通知爸爸晚上回家吃饭。许是忙中出错,爸爸接起电话第一句竟是:达令别催,我快到了。
很拙劣的自我暴露啊。琳子连喊了三声“喂”就挂了电话让尴尬的爸爸确信她信号真的不好。这件事情让她一下子没了相亲的兴致,晚餐结束后只是推说不合适,就全心全意干起跟踪的勾当来。
他们在二楼坐了半个小时,下楼付账,驱车去必胜客买了披萨回家。他给candy租了女人街的一套小洋房,琳子在楼下的便利店徘徊过多次,终于确认了位置,原来就在妈妈那天要请客的同事家隔壁。琳子不禁想,如果那天改成在阿姨家吃饭,能不能来场巧遇呢?
饭还是要准时回家吃的。琳子开着甲壳虫回去,她的家只需穿过一座大桥即可到达,做事一向严谨的爸爸竟然吃起窝边草来,看那意图好像是一辈子没出过什么差错,因此觉得太遗憾了呢。琳子家住的是老式花园,从爸爸妈妈结婚那年到现在都没有搬过,妈妈总说感情深了舍不得,眼看着同事们一个个住起新式小区带电梯和天台,还有零星几个临近退休终于挤进了复式套房,妈妈说着不舍得的时候眼里慢慢有了闪烁。
进门,妈妈的位置果然是在厨房里,遥遥传来一句,琳琳,洗手吃饭,不等你爸了,他又歇在局里了。琳子浑身没劲,应了一句,在餐桌旁坐下。妈妈端着琳子最爱吃的海螺上来,吩咐琳子把白糖在醋里磨开了,自己则拿起牙签熟练地把螺肉挑出来。
琳子拿眼角瞅妈妈。妈妈身高一米七,高瘦,剪着短发,提前退休到现在好几年了,身上女强人的气息始终不退。她以前在单位也算个小领导,管着几十号人,控制欲强,只有让手下都按照她制定的计划行事她才能安心。退休后这种脾性就集中转移到家里所有物件以及独生女琳子身上。她爱保持家中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琳子乐得坐享其成。同时她又开始全方位地干涉琳子的生活,琳子毕业后和她抗争了一年,最终屈服回家考公务员。恋情方面也因此消极下来,终归听从她的安排去相亲好了。当妈妈担当了父母双亲的角色后,琳子知道她所有的成就感都来自自己的抗争失败。只要不争,谁都没有赢。
琳子心中忽然涌起报复的快感:妈,爸什么时候还去日本出差?我想让他带点东西。
带什么东西?妈妈口中说话,手上的活没停下来。
一些护肤品而已啦。琳子嘟起嘴做娇嗔状,你打电话问他嘛,我都好久没见到爸爸了。
吃完饭再打,又不是什么事。妈妈挑完螺肉,螺壳倒进垃圾桶,就往厨房盛了汤出来。放下碗,她抬头望了望墙上的电子钟,说,你爸是有一个多星期没回来吃饭了。
琳子紧紧盯着她阴晴不定的脸,等着一抹落寞一闪而过。却没有,妈妈低下头,摆好筷子,念道:喝汤,这几只小鲍鱼是跟那些大妈抢回来的。琳子哦一声。
爸爸心里你才是吧。琳子默默地想。
琳子洗完澡,家里来客人,是妈妈那位在女人街有房子的同事,琳子叫她薛阿姨。碍于情面,琳子披着干毛巾坐在沙发边上,一边擦头发一边回复微信。妈妈旧技重施地拿出琳子去年帮忙整理的花茶包侃侃而谈养女儿就是贴心这个话题。薛阿姨附和着。薛阿姨有一个独子,还在念大学,如果不是早早交了女朋友,确是被列入妈妈考虑名单内的。琳子看过妈妈的相亲名单,基本满足“适龄、单身、家境相当”三个条件就可入围。
薛阿姨的目光落在琳子身上。琳子乖巧地回答着她的问题:二十三岁,临时工,年底转正,现在工资只够养车。追的人不是没有,主要得让妈妈喜欢。啊,回家久了也没有太喜欢大城市了。
妈妈眼里都是满意。坐了一会儿,琳子适时退到房内,让她们去说些体己话。她们这个年纪,喜欢谈的都是些不正经的年轻女孩的凄惨下场,居高临下地摇头啧啧,把心爱的公主或王子护在身后。她们似乎在谈以前单位一个领导落马,说生活作风有问题,还不是因为情妇太嚣张。
啊哟,正室夫人还忍得了?琳子在房里隐隐听到妈妈的讶异。
琳子笑了笑。
送走客人后,琳子熄了房间的灯,做出早睡的假象。琳子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荧光星星,是琳子刚出生不久布置这间公主房时爸爸去国外买来的,在当时是很时髦的东西。爸爸曾经有过可以给女儿一个银河系的浪漫想法吧?可惜现在全部给了一个叫candy的恶俗女人。
琳子努力说服自己理解爸爸的做法。今天她无意间看见妈妈的乳房,已经坠得谈不上什么轮廓了,雌性激素这种东西正在离她而去。但爸爸的颜还是过关的,身上看不太出哪里松弛了,西装革履给他减龄不少,而且妈妈没有圆过爸爸的少女梦,妈妈嫁给爸爸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岁的老女人了。
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那天相亲的对象发过来几条微信,她没太理。拿出另一部手机,今晚没有信息。情理之中。琳子刚想关机,忽然一个标注“H”的电话打了进来,刺耳的铃声响彻整个房间。琳子看得真真的是自家的电话号码,没想到妈妈真打给了爸爸。慌乱中想挂掉,电话已经自己停了。
妈妈敲门:琳琳睡了吗?
快了。琳子慌忙道。
出来一下好吗?妈妈继续说。
琳子坐在餐桌,妈妈倒了一杯柠檬水给她,淡淡地说,我最近手机不好使,想借你一部来用用。
琳子一怔,好啊,我去找给你。
你不正在用么,卡卸下来就好,找什么找。妈妈的话让琳子的心咯噔一下。
要,要找一下的。琳子又想起和妈妈对峙的每一个可恨的过往,妈妈都是以这样的绝对优势骑在她头上。妈妈的笃定让人咬牙切齿。
好,我打你爸电话帮你找。妈妈又拿起电话作势要拨号码。
妈……琳子哀求道。爸怎么会知道我手机放哪呢?
停止你正在做的事情。妈妈甩下这句话,以她惯有的飓风一样的姿势离开了食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