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怡春宫是皇城里最为暖和的地方,满院都是依照时节种下的花树,春日里粉簇簇的海棠,秋日里醉人心脾的桂花,冬日的寒梅也是最好的玉蕊檀心梅。这殿中本是无人住的,只留了白轩羽闲来赏花休息用。如今却被他赏给了齐芳,足见他对齐芳的宠爱。
夜凉如水,窗外的桂花沁人心脾,窗内白轩羽侧躺在床上,单手撑头看着身侧熟睡的女子,回想起那日暖玉池中的事情,心中也是有几分动容的。
自十岁那年意外落水差点没了性命之后,白轩羽对落水简直是深恶痛绝。那日落入池中时,十几年前那种绝望和无力感顿时遍袭全身。对那段回忆的恐惧甚至原因超出了此刻在水中的恐惧。
所以,在被那双纤细的玉手抓住的时候,对她的那份感激和安心,要远远超出齐芳自己的想象。
他先前对齐芳的印象,也不过是个有些乖巧的大家闺秀罢了,印象深刻的也不过是她那一手极好的绣工。然而经历了这件事之后,他的她的感情里,除了怜惜,爱宠之外,还多了一份感恩,这是与他对萧含玉有所不同的。
他喜欢萧含玉,喜欢宠着她,护着她,喜欢那份她对他痴缠爱恋。而对于齐芳,每每与她相处,虽不如与萧含玉在一起那般心动,却也觉得分外安稳,倒是不由得生出了几分依赖来,这些日子朝政繁忙,下了朝之后,便也就喜欢多来这怡春宫。
想起那日秋夕宴的事情,到让白轩羽想起了慕青璃来。坠入暖玉池之后,他昏了过去,醒来才知道原来慕青璃也落水了,前些日子还因着染了风寒没有来侍疾。
起先白轩羽也在想,这慕青璃落水,莫不是也如齐芳一般是来救他的?
不过这个想法也不过在脑海里盘踞了片刻之后,就被白轩羽否定了。若是换做从前的话,他自是相信慕青璃是可能去救他的,只是如今这慕青璃对自己的心思,似乎与从前大有不同了,他倒是真的没有了能让慕青璃为自己舍生忘死的自信。
再者,这落水的除了他们三人,还有一个白云启。这白云启连日称病不来上朝,他便也不得问他那日为何落水。
别人不了解白云启,他白轩羽可是了解的,白云启不识水性,与他一般怕水,自然是不会为了救人而跳下去的。那日落水,白云启本没有与他站在一处,也断不会与他一样,是被撞下水的。
若是换做从前,他自是不会细细追究这些,可是今时今日不同了。他这个弟弟,自小与他养在一处,这钟秀宫中相处多年,他还是很了解他的。
从前白云启一直闲散,他封他官职他也不要,平日里也只是上上朝,下了朝陪他议事,或是去办些他安排的差事。
这瑞王爷爱山爱水,爱名画爱美人,偏就不爱权利的拘束。白云启这般表现,他默默看着,便也就这么容了白云启五年。
只是,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五年前皇城内乱,帝都内外交困的时候,他这个好弟弟带兵前来是为了什么。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白云启心中的隐忍和抱负。
当初皇位之争,他因着一个慕青璃赢了白云启,到如今他也没忘记,当初先帝在世,他们皆为皇子时,白云启可是亲自上门,去向慕青璃求过亲的。
从前他觉得,白云启这般,也不过是为了攀附慕家,毕竟以白云启的出身和地位,要争这天下,自是少不了依仗慕家这棵大树。可是时隔这么多年,如今再去瞧白云启和慕青璃,他突然有些怀疑,当初白云启去求亲,是不是有几分是为着自己的私心,是不是,他真的喜欢慕青璃?
在白轩羽心里,他这辈子最大的两个心病,一个是慕家,一个就是白云启。若非出身摆在那里,白轩羽觉得,这太子之位绝对轮不到自己,若不是天网和慕家的扶持,如今这皇位或许都该是白轩羽的囊中之物。
只是,五年前他下令斩杀了叛乱的三妹景阳公主,已是让旧臣和百姓们寒了心,觉得他为了权位不顾骨肉亲情,那个时候,他便是想动白云启也无法。如今这么多年来,白云启又事事做得滴水不漏,也叫他寻不出半点错处,若不是先前他帮了慕家救了慕绍远,白轩羽都要以为,他已经真的没有野心,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如今,这两个心病一个都没有除去,不仅如此,还似乎有联手的迹象,白轩羽也真是十分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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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宫里白轩羽为着白云启与慕青璃的事情头疼,宫外的将军府里,同样头疼的还有一个人。
之前慕青璃对他说那些话,为了他和慕家做那些事,他都虽然觉得有些诧异,却也只当是五年未见,又经历了那么多,自己的妹妹也是长大了,懂事了。可是,那夜在湖心岛上,慕青璃那般作为,分明就不是自己妹妹能做得出来的。
且不说她当时救白云启的那般奇怪举动,慕青璃不识水性,他自小便知。所以那晚见他们二人落水,他才会如此焦急。可是,当看到自己的妹妹破水而出,游到自己身边时,他才觉得真的有些奇怪了。
“二爷,有什么吩咐?”负手立在窗前思索之际,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让慕绍远回过神来。
“你的伤可好些了?”转头看着一身墨色长衫的池暝,慕绍远叹了口气,折身坐回了书案前。
“王爷从万仙谷讨来的都是上等的伤药,这伤口已经好了很多。”池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他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颈间,那日追出去,被那面具男子一刀自颈间划过胸口,若不是他手下留了几分力,想来自己已经在阎罗殿报道了。
“从前你在阿璃身边,每月来与我报的都只是平安无恙,我只问你,前段日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没有说的?”池暝在慕青璃身边五年了,这般长久的相处,自然是不可能看不出什么端倪和变化的,先前白云启还和他说起过慕青璃习武之事,可是前几个月,池暝却对此只字未提,如今想想,慕绍远还真觉得这池暝似乎有什么瞒着他。
“二爷的意思是……”眉头微微皱了皱,池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摆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我出事之后,是你让她去找白云启的?”慕绍远目光扫过池暝的脸,落在窗棂上,淡淡问道。
“属下与小姐提起二爷与王爷的关系,是小姐让属下带她连夜潜出皇宫去找瑞王爷的。”池暝照实回答,先前事情太多,这件事情倒还是慕绍远第一次问起,也算不得他有意瞒他吧。
“我听白云启说,阿璃开始学武了?”目光终于转了回来,落在池暝身上时,带着几分凉薄的冷意,见被自己问及的人一愣,慕绍远垂目冷哼了一声,“是跟你学的吧,我却是从没听你说起过,你的差事,办得是越发好了。”
“二爷这般,是疑心属下,还是疑心小姐?”
守在慕青璃身边五年,虽然先前都是远远看着,不曾有什么交集。不过,慕青璃这些日子的变化,池暝还是看得出来的。从暖玉池里被救醒之后,这小姐便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从前的慕青璃,每日里除了盼着那皇帝来宫里,更多的时候便是读诗看书,练字作画,整日整日地窝在那钟秀宫里,也不喜欢出来走动。待身边的婢子宫人虽然亲善,却也不喜言语。
也是因着这个,第一次在冷宫厨房见着那个劈手来抢信的姑娘时,他都没有认出她来。之后再见是在钟秀宫里,她让他去劫狱救人,她大闹钟秀宫,她随他一起趁夜出宫,那般的勇敢和决绝,他本也只是当这姑娘因着家中出了大事,被逼得变成了这样。
可是之后呢,他们迁去永巷,她拜他为师,她与他相处,不将他当属下,当奴才,只是当可以谈心可以请教的朋友,池暝心中虽然感激她这般对待,却也是清楚,这不是从前那个慕青璃可以做得出来的。
便是因着自己怀着疑心,为了避免慕绍远生疑,所以每次池暝回禀的时候都只是说的敷衍。他也曾经按照查过那冷宫,查过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半分踪迹也寻不到,那是也不过是想着,或许自己是真的多疑了。
“恕属下多嘴,自冷宫醒过来之后,这小姐的变化确实不少,那般的不同,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见慕绍远被自己一句话问得不再开口,池暝拱手作了个礼,沉声说道,“可是,正是因着这些变化,二爷才从刑场上逃过一劫,慕家才不至于家破人亡,正是因着这些变化,那夜在昭阳殿,天网的人才不至于落到皇帝的手里,军爷的努力才不至于毁于一旦。”
“属下将小姐的变化看在眼里,却不曾向二爷提起,是不想让二爷担心,也是因为,属下觉得这些变化虽然极不合理,却不管是对小姐还是对二爷,都是极好的。”
“我倒是没发现,如今你也是变得这般口齿伶俐了。”看着跟前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却一副小心翼翼模样的男人,慕绍远抿唇想了片刻,却也只是笑了,“这也是跟着她学的吗?”
这般晓以大义,倒是跟从前她回家省亲时与自己说的那些有些相似。
“属下只是觉得,小姐这些年过得实在是苦了些,如今能变成这般,也是好事一件。”池暝想了想,顿了口气,“二爷心中的疑问,问旁人只会问出更多误会来,若是真的疑心,何不直接向小姐问个清楚。只是,被这至亲之人怀疑,想来也是不好受的。”
“什么话都叫你说了,我倒无话可说了。”听了池暝的话,慕绍远也只是笑了,这池暝从前在他身边从来都是少言少语,却不想,从宫里回来,居然变成这般能说会道了。
“今日之事,权当我没有问过吧,此番天网那边的事情要紧,你养好了伤,便去跟秦风汇合吧。”慕绍远挥了挥手,便要让池暝退下。
“二爷,属下听说,珈蓝上师回来了,此番还留在伏云寺当了主持,二爷可要去见上一见?”退到门口时,池暝突然想起一事,顿住步子,问了一句。
“什么上师,不过一个游方骗子罢了,他倒也是本事,居然连伏云寺主持的位置都骗到手了。”话虽这般说,听到那人回来,慕绍远面上还是浮起笑容,“且让他在伏云寺自在吧,注意盯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