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年)的冬天格外冷,农历十一月十二日,长安上空阴云密布,北风凛冽,往日车水马龙的街市失去了热闹景象,只见家家店铺门面紧闭,街上空旷冷清,偶尔有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他们的脸色也像天空一样的阴沉。人都上哪儿去了?此时商贾们正在店铺内忙乱地收拾东西,准备逃难;百姓们躲在家里,三五成群地在议论着谁也不愿听到却又不胫而走的消息。
太子李亨刚刚起床,他平静地看着翠柳侍候良娣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梳妆,却见绛桃慌慌忙忙地一脚踏进来,也顾不得行礼就惊呼道:“宫里盛传安禄山于十一月初九起兵,率二十万大军杀进京来了!”李亨听到此言,只惊得瞠目结舌,张良娣一惊,将手里拿着的一支正要插上云鬓的金钗也掉在了地上。她急忙过来对李亨说:“那该怎么办?”李亨这才低头寻思了半晌说:“父王又没让东宫监国,只能快马禀报父王。”绛桃说:“听说杨相国已去华清宫奏报圣上了。”
这时的唐玄宗正在华清宫内“演风流阵”。却说,唐玄宗见近日天气寒冷,不宜外出,就在暖烘烘的华清宫里独创了一种游戏,美其名曰“演风流阵”,以消冬日。其法是,他自领挑选出的一百名风流俊俏的小内侍为一队,杨贵妃率一百名华衣锦裳的小宫女为一队,各以五彩锦帛为旗幡,手执各色精致的漆制短竹竿作为“兵器”,摆好阵势,按战场上的形式,以击小鼓为“进军”,以鸣小锣为“收兵”,“两阵”嬉笑呐喊,互相戏斗。如宫女胜了,则罚小内侍们各饮一大觥酒,自然是唐玄宗带头先饮;如小内侍胜了,就罚宫女们齐声唱歌,且要杨贵妃手弹琵琶伴奏。为逗唐玄宗开心,杨贵妃所率女队自然是负多胜少。
“两阵”戏斗几番后,唐玄宗示意小内侍们“败下阵来”,杨贵妃照例要罚内侍们喝酒,就手捧金杯奉于唐玄宗面前要他先喝。唐玄宗对她说:“爱妃也须陪饮一杯。”杨贵妃说:“妾本不该饮,既蒙圣上恩赐,请以此杯为赌,与圣上掷骰子赌输赢。若圣上胜了,妾必立饮。”唐玄宗笑着点头,高力士见状,忙将骰盆与骰子进上。唐玄宗先掷,前两掷,二人不分胜负。第三次由杨贵妃先掷,两个骰子掷出“九”,“九”为阳数最大,眼看着唐玄宗输了,他只能掷出重四,方可转败为胜。于是他手拿骰子,一边掷,一边吆喝着:“要重四,重四!”却见两个骰子在骰盆里滴溜溜转了一会,恰好滚成一对“四”。唐玄宗大喜,笑向杨贵妃说:“朕呼卢(唐人称掷骰子赌输赢为“呼卢”)之技如何,此杯酒可该爱妃饮吗?”杨贵妃立起身来,双手捧起酒杯笑说道:“圣上洪福齐天,妾既不胜,何敢不饮?”随即拜谢,口称:“谢圣上!”站起立饮。唐玄宗看杨贵妃将酒饮完,这才回头笑对高力士说:“此重四殊合朕意,可赐以绯。”高力士急忙躬身答:“遵旨!”转身取来胭脂,就将骰子上的四点全染成红色,据说从那时至今,骰子上的“四”一直为红色,即源于此。
唐玄宗见掷骰子赢了杨贵妃,兴致更高。杨贵妃也想扳回一局,谁知又连掷几局,她都输了,一连喝了几大杯酒,已有些微醉,手拿不稳,再掷时,一个骰子咕噜噜滚落地上,高力士连忙跪下去捡。唐玄宗见高力士跪在地上,就将骰盆放在他的背上拉杨贵妃再掷。两个人呼五喝六,掷个不止,高力士跪在地上丝毫不敢动。时间一长,他跪得腿也疼了,腰也酸了,却听架上鹦鹉叫道:“万岁,娘娘掷四、掷六,高力士掷掷幺!”这“掷掷幺”,唐玄宗听成要“高力士直直腰”,这才想到高力士还跪在地上,于是哈哈大笑,就命内侍收起骰盆,让高力士起来,高力士赶忙谢恩。
杨国忠已来了多时,本要叩首晋见,他见唐玄宗和杨贵妃兴致正高,玩得开心,遂不敢打扰。此时,看唐玄宗命内侍收起骰盆,这才一步抢进来跪在地上高声说道:“臣有紧急军情上奏。”唐玄宗惊愕道:“何事?”杨国忠奏道:“朔方军东受降城飞骑入奏,安禄山叛乱,已率二十万大军南下长安……”他话还未说完,唐玄宗一愣说:“这不可能。”杨贵妃也从旁说:“禄儿忠心为国,此必是世间谣传。”这时,却见杨国忠面有得意之色,又奏道:“万岁、娘娘请听臣把话说完。过去臣曾多次上奏说安禄山日后必反,圣上和娘娘终是不信,今又有太原县飞报说,安禄山一起兵,先遣何千年、高邈两位贼将率二十名奚骑飞抵太原,声言献射生手,他们乘北京(唐时以太原为北京,又称北都)副留手杨光翙出迎之机,已掠之北去,还说什么可能不可能!”
听到此,唐玄宗惊起,可刚一站起,又重重地跌坐在龙座上,左右一片惊呼,杨贵妃赶快过来相扶。他挥挥手,示意杨国忠“平身”。杨国忠谢恩立起身,等待唐玄宗示下。可此时的唐玄宗似木雕泥塑一般,脑海中一片空白,好像在想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想。杨国忠等候多时,见唐玄宗只痴痴坐着,全不似往日明斟细酌,就又进前一步说:“圣意竟是如何?”唐玄宗这才从梦中醒来一般,反问道:“爱卿意下朕当怎样处?”杨国忠奏道:“臣以为陛下即刻回宫,待明日早朝聚众商议,区区一个安禄山怎能抵得我满朝精英。陛下既以臣为宰辅,必能当得天下重任,不需圣忧。”听杨国忠这样一说,唐玄宗心中似又有些宽慰,不禁赞道:“听国舅言,近来似又有大进。摆驾回宫。”在神策军的拥簇下,杨国忠随唐玄宗一同回长安,他心中却是喜不自胜。他认为安禄山叛乱正证明了自己的“先见之明”,安禄山一旦授首,自己必将功盖天下,更得朝内外尊崇,唐玄宗也必更加青睐自己,到那时天下尽在自己掌握之中,我将把朝内外控制得铁桶似的,只剩得一个太子李亨,其奈我何!
大殿上,唐玄宗言道:“安禄山今无故反,众卿以为当如何讨之?”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却见杨国忠出班奏道:“百工都知臣曾预言安禄山日后必反。尽管如此,今反者唯安禄山一人而已,幽州将士皆不愿听从他,只不过是被胁迫罢了。今我朝君明臣贤,四夷归附,海内军民向往朝廷,就像万物仰日一般,万岁不必忧心。旬日之间,只要陛下大军一出,幽州将士必斩安禄山首级送往阙下。”唐玄宗一听,心中高兴,点头道:“卿言有理!”朝臣们闻言相顾失色。他们中尽管大多数都是杨国忠的亲信,但他们深知,天下太平日久,自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以来,朝廷几乎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将士多不知兵。如今到朝廷吏民生死存亡的关头,杨国忠不但不厉兵秣马,却只以大言欺人。安禄山蓄谋已久,无论从军事上还是物质上,早做了充分准备,并非毫无远见、仓促起兵之徒。
说起安禄山,却也有些来头。这年约五十三岁的他,身高八尺,体态肥壮,力大无比,但面色白净。史书上说他“晚年益肥壮,腹垂过膝,重三百三十斤”,又说他“忮忍多智,善臆测人情”。肥则肥矣,若说“腹垂过膝”,却未免有些夸张。
安禄山系营州柳城(今辽宁朝阳南)胡人,原姓康,名阿萃山,字轧荦山。其母阿史德氏,是突厥巫师,其父死后,他母亲改嫁突厥人安延偃,他因改姓安,更名禄山。史载其原本是无赖子弟,偷鸡摸狗,赌博斗殴,骑马射猎,无所不为。因他长期混迹于各游牧部落,渐至懂六蕃语,被特进(文散官之第二阶,相当于正二品)乌知义招为互市郎(主管唐与蕃部贸易市场的小吏)。
开元二十年(732年),张守珪为幽州节度时,见安禄山粗壮剽悍,骁勇善战,即任为捉生将,他因此常领兵侵入契丹、奚等地掳掠人口、牲畜,称为“捉生”,每次都不空手而回。为迎合唐玄宗喜边功心意,张守珪视之为爱将,表奏唐玄宗以安禄山为折冲。
安禄山更加悉心侍候张守珪,恭敬得像儿子孝顺父亲一般。有一天晚上他为张守珪洗脚,无意中发现张守珪脚心有七颗黑痣,状如北斗七星,就奉迎说他二人有父子情分,愿认张守珪为父。张守珪问是何故,安禄山说自己左脚心也有七颗黑痣和张守珪脚上的一般,就脱去靴袜让张守珪看,果然相同。张守珪大喜,就认他为养子,自此他对张守珪更是百依百顺。张守珪嫌他太胖,他就吃饭不敢饱食,更得张守珪欢心,就提任安禄山为偏将。安禄山自以为有张守珪为靠山,开始肆意把掠得契丹、奚人的羊只偷卖,所得据为己有。张守珪发现后大怒,就削去安禄山的官职,将其大绑要棒杀。安禄山大呼:“大夫不想灭两蕃吗(指契丹、奚)?何为打杀禄山!”张守珪听他要帮自己大立边功,又喜他肥白,就放了他。此后,他率同乡努力出界“捉生”,所获无数。到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张守珪就表奏唐玄宗以安禄山为平卢兵马使。
生性狡诈的安禄山,自为兵马使后,认真总结了自己升迁的“经验”,大肆贿赂朝使、中使。他们回京后,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宫中,唐玄宗听到的都是一片对安禄山的称赞声。唐玄宗更喜自己“慧眼识才”,就于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八月,又以安禄山为营州都督,充平卢军使及两蕃、渤海、黑水四府经略使。
天宝元年(742年),好大喜功的唐玄宗称“天下声教所被之州三百三十一,羁縻之州八百”,于是于其年正月改元“天宝”,改灵州为灵武郡,于灵武、范阳等十六军镇设朔方军等节度使,安禄山以摄中丞的身份为平卢节度使。至天宝三年(744年),镇守灵武的名将、朔方节度使王忠嗣,持重安边,声望日高,兼领河西、陇右、河东、朔方四镇节度使。奸相李林甫惟恐王忠嗣入朝为相,为保自己的宰辅相位,他与侍御史杨国忠狼狈为奸,千方百计地杜绝王忠嗣入相之路,就通过时已得宠的杨贵妃,不断给安禄山增权加官,使他兼领范阳节度使。
大奸似忠的安禄山入朝时,乘机向唐玄宗表“忠心”说:“臣生蕃戎,宠荣过甚,无异材可用,愿以身为陛下死。”唐玄宗大喜。适逢太子李亨在旁,唐玄宗令安禄山拜见太子,他佯愚盖奸,故意装糊涂说:“臣不识朝廷礼仪,不知太子为何官?”唐玄宗却被他蒙蔽,认为他愚得可爱,就笑着说道:“吾百岁后,即以皇位付太子。”安禄山马上“诚惶诚恐”地拜见李亨,并向他和唐玄宗谢罪说:“臣愚,只知陛下不知太子,罪该万死。”对于安禄山的惺惺作态,李亨深以为恶,自此和安禄山不和。
安禄山兼任两镇节度使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大开边衅,杀契丹、奚人如麻,抢掠其财富无数,却更得唐玄宗赏识。天宝六年(747年),他又得唐玄宗允准,再度入朝,自由出入禁宫,见到杨贵妃,即为其姿色所倾倒,就请求以她为母。其实安禄山这年已四十四岁了,杨贵妃只有二十八岁,他却做了她的干儿子。每遇唐玄宗、杨贵妃在一起时,安禄山先拜杨贵妃,后拜唐玄宗。唐玄宗笑道:“胡儿礼数错了,岂有先拜母后拜父之礼!”安禄山却装出一副憨态说:“不错,儿臣是胡人,胡人先母后父。”唐玄宗却高兴得大笑,戏道:“胡儿腹中都装着什么,怎么这样大?”安禄山仰面答道:“只有一颗忠于父王的忠心。”唐玄宗大喜,就下令在京中为安禄山大建府第,派宫中太监前去督工。他对督工的太监说:“一定要精心建造,胡儿禄山眼孔大,不要让他笑话我!”
安禄山的府第建好后,虽规模不及皇宫,但其华丽不亚于王宫,连厨房里盛菜的筐、爪篱等厨具都用金银制成。唐玄宗就以安禄山为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使其拥有数十州,有兵十五万,加封他为大夫;又封安禄山的小老婆段氏为夫人,且令杨国忠及其三姊妹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和安禄山结为兄弟姊妹,赏杨氏兄妹每人十万缗,令他们大开宴席招待安禄山。唐玄宗听凭安禄山自由出入后宫,安禄山整日和杨贵妃在后宫不出,朝中颇有议论,但唐玄宗却充耳不闻。
太子李亨于宫中见安禄山每当经过朝堂时,就站在龙尾道(唐代含元殿的甬道,自上望下,宛如龙尾下垂,故名),仔细端详南北朝堂的建造式样。中唐时,大明宫的正殿称“含元殿”,是皇帝听政和举行国家大典的地方。其位于丹凤门正北的龙首原南沿上,地基高出地面十五米,为长方形台基。殿两侧向外伸延并南折出殿之东南、西南两阁,东曰“翔鸾”,西曰“栖凤”,二阁相对,阁、殿间有廊相接。殿的正南,建有南北向的三条平行的斜坡和台阶相间的砖石道,长约七十米,称之为“龙尾道”。外臣到此间是不敢停留的,而安禄山却不但驻足详观,且细心揣摩。李亨见状,就上谏说:“安禄山觊觎朝制,似有不臣之心,父王不可不防。”唐玄宗根本不听,也不相信安禄山会是这样的人。他登上勤政楼大宴文武百官时,专在楼前左面设金鸡大帐,帐内又设一特大床,诏令安禄山于其上“侍宴”,以示尊宠。太子李亨又劝谏说:“自古以来不曾有人臣在君前与君王同向而坐,今陛下又为他特设帷幄,令其独坐其中,恩宠过甚,必使其骄纵。”唐玄宗说:“太子道胡儿有异心,我正是要这样使他看到帝王独尊,必能镇住他。”恰恰相反,这使安禄山把包括李林甫在内的百官都不放在眼里,李林甫大怒。
安禄山体大肥胖,走起路来要纵起双肩,好像要用这种办法提起肚子,方可前行。他乘驿马入朝时,半道上必得换马,否则就将所乘之马压趴下,故号“大夫换骀”。但他善跳“胡旋舞”,跳起来旋转如飞,轻快敏捷,连歌舞冠禁中的杨贵妃也自愧不如,她就更喜欢安禄山,深谙音律的唐玄宗自是拍手称好。好则好矣,安禄山既有取代唐玄宗君位之心,又怎能忘他的“帝王大业”?他在京城享乐多时,就留下长子安庆宗住在他的府中,以便窥伺朝中有隙,待机而动,自己辞别唐玄宗和杨贵妃回范阳去了。
安禄山回到范阳后,即在范阳之北筑雄武城,令军中工匠于雄武城大造兵器;向百姓横征暴敛,将搜刮来的粮食大量储于雄武城;同时又招兵买马,军士已达十八万人。他用重金收罗同罗、奚、契丹等已投降的八千精壮士,作为自己的卫队,称之为“曳落河”。连他府上的僮仆百十人,也是精心挑选的骁勇善战者。为多得战马,他就分派胡商于西域等地用数百万珍货宝物买骏马数万匹。同时,他用百万金私自制作紫袍、红袍、鱼袋等,以作为设官及赏赐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