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固在马上向东急驰几十里,这才收住马,太阳快要落山,他又饥又渴,心想,先找个地方权且住一宿再说。又想到人马都已饥渴,该到哪里去吃饭、喂马?再寻思说:我仓促出逃,身无分文,这一餐尚不可,以后又将怎么办?他思来想去,只有将此马卖了,再考虑存身之处。想到此,不禁双眼落泪,轻声说道:“马儿,你跟我非只一年,我怎忍心卖你,可不这样,又能如何?”他嘴里这样说着,信马由缰地转过一个山坡,眼前出现了一道平川。原来这里是清水河的上源头,山泉由长城下的山崖下汩汩涌出,泉水夺路而走,形成河流。河水左冲右突,到了这里拐了个弯,冲刷出好大一道平川。河岸两边绿树葱笼,青翠欲滴,树间绿草如毯。河水蜿蜒流过,宽约十丈,清澈见底。高固看见此景,顿觉神清气爽,骑马来到一处高门大宅,只见山石垒筑而成的青墙碧瓦掩隐在绿树丛中,四周环庄院设有宽、深皆一丈的堑壕,正南当门有吊桥可通庄内,一对青石狮子坐北朝南蹲踞门前,一副红漆银钉大门紧闭。唐时,高家庄一带草木丰盛,鹰猺狐兔出没其中。高固农闲时射猎,大都在环庄半径十里之内,尽可大获而归,这清水河源头地带他未曾来过,却不知此地有如此胜景,也不知还有偌大庄院,究属谁家所有?高固看了多时,想上前叫门,却又踌躇道,主人若问起我的身世,我将如何回答?想到此,父母的慈容又浮现在眼前,不禁双泪纵流。他想到,短短的时间内家破人亡,于是恨声说道:“此仇不报,枉为人子!”可又转念一想,要说是仇,该向谁去报?这时,他父亲的教导似又响在耳边:“我高家祖上曾是朝廷重臣,镇边卫国护民立有大功,只是到为父这一代,无才无能,辱没祖先。你等切不可像为父这样,无论文武,总得学好一样本事,才能为国效力,重振家业。”又想到他父亲切齿说道:“高尚没在贼中,为虎作伥,实属高氏逆子,为父决意将他驱出宗谱。”他想到此,心如刀绞,就又想,我不妨按史兄所教,先隐名埋姓,找个存身之地,再好好想想我该怎么办。转念又想,人人都说黄连苦,谁承想我高固的命比黄连还苦。正这样想着,就听那扇大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苍头,见高固骑马立在门前,就问:“客官可要找人?”高固连忙下马上前说:“在下……”却一时不知怎报家门,情急中他想到自己刚才认为命比黄连苦,他听父亲说过,黄连、黄芩、黄柏均为苦寒之药,就取第二味药名吧,于是说:“在下姓黄名芩,家中遭歹人洗劫,只身骑马逃遁在此。眼看天已向晚,正不知向何处投宿,因此在此踌躇,不知老丈可肯留一宿否?”老苍头听高固这样说,叹息一声说:“可怜!可怜!可留宿一事小人作不得主,须禀明老夫人,客官稍候!”说着转身进去,不一会出来说:“老夫人有请!”高固就随他进庄,抬头一看,嗬,好大的一所庄院,它倚山傍水而建。中间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大道,直通迎面而立的一座巍峨的厅堂,粉壁轩昂,门窗镂花,番红碧蓝等色相间。东面是南北走向的一排陪房,房屋极为精致。西面也是南北向的一排轩昂铺面,似是酿酒、加工肉食、陈列日用杂物的店面。四围高墙下皆是错落参差的各色住房,门前杨柳依依,花草馥馥,条条道径随屋转出。此庄院足有百亩之大,庄内人口也有数百。高墙顶端四角皆建有箭楼,住有值更护卫家丁。高固跟着苍头走进大厅,但见红色的帐幕由金钩挂起,红色圆柱下正中是一张书案,两头向上翻卷,左右各是梨花木的桌椅,从门口至中堂雁翅般排开,一位银发皓首、身着绛色寿衣的老太太,手持凤头拐杖坐在书案左头的高背椅上。高固急步过去向老太太跪拜叩头说:“草民黄芩叩见老夫人。”那老太太右手持杖,左手伸出笑说:“客官不必多礼,坐下说话。”说着,侍女已在厅堂内点上灯烛,立觉灯火辉煌,照如白昼。高固起身打拱说:“谢老夫人!”随着偷眼去看这位老太太,见她身体硬朗,面圆富态,只是两目全不似老人,目光灼灼,透出一股坚实的英气。高固落座后,就听老夫人说:“听苍头告知老身,客官家遭不幸,令人叹惜。”这一说,又勾起高固的满腹悲伤,双眼泪下,凄声说道:“草民家遭洗劫,父母皆同难。小人自幼习武,好不容易才单骑突出。还望老夫人慈悲,赐宿一夜,明早辞去,只是不当打扰。”这老夫人年轻时也是练武之人,听说高固自幼习武,心中就十分喜欢,今见高固身材魁伟,剑眉大眼,心想此人日后定非寻常之人;又想,国家正当用人之际,他既孤身一人,现无家室,何不留人在此,荐给我儿,也是为国家收揽人才。想到此,就说:“谁人能顶着房子走路,但住不妨。只是客官既家遭不幸,但不知要往何处去?”高固说:“萍踪飘零,也只得现走现看。”老夫人说:“我这里广有房屋,客官如不嫌荒野僻远,先在这里落脚,日后若有进身之处,老身必不耽误足下前程。”高固心中暗喜,想道,能得先在此落脚,再考虑以后之事,倒也幸运。就欠身施礼说:“多谢老夫人收留,日后定当报答。”老夫人又笑说:“慈悲之心人皆有之,说什么报答!”说着就叫苍头为高固安排酒食,并打扫客房,安顿高固住下。
吃饭时,高固向苍头打听这里是谁的庄院,“这是仆固将军的家院,足下刚才所见就是仆固将军的母亲。”老苍头回答说。高固吃惊地问:“老人家所说的仆固将军,可是仆固怀恩将军?”苍头回答说:“正是!”高固一听,心中暗暗叫苦,心想,我已答应在此住下,日后若身份暴露,岂不是自投死地?心中踌躇不安,到底是留下还是辞去。后来又一想,哎,仆固怀恩现随郭子仪领兵在河北,回到灵武不知还在何时,到时再辞去也不迟。想到此,就又心安,饭后,去到客房休息。
高固躺在床上,父母被杀、血染黄沙的情景老闪现在眼前,不禁眼泪湿透了枕头,又想到父母被杀后,尸首不知又怎么样了?他想夤夜偷偷回家去看看,可庄门已闭,马也被牵到后院槽上去了,何况庄内每到夜晚巡逻、守卫很严,自己无法出去。明天,明天能不能禀告老夫人,回家去看看?他心中不停地思考着,把理由想了又想,看看怎样说,才能得老夫人允准,又不致人怀疑。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去。
忽然一阵锣响,把高固从睡梦中惊醒,他翻身穿衣起来开门去看,却见大厅里灯火辉煌。他到大厅想问明是怎么回事,就见老夫人已高坐在书案后高声喝道:“大家不要惊慌,家勇们都上院墙,用心防守!”又见老夫人身旁一位女将,水红发巾裹髻,身穿黄金锁子甲,外罩大红披风,手按腰间宝剑,蚕眉杏眼,鸭蛋脸颇丰,中等身材,威风凛凛地立在一旁。原来她是仆固怀恩的大女儿,名叫仆固芳。老夫人见高固进来就说:“客官不必惊慌,听家丁来报,是叛军游骑到达庄外,些许毛贼也敢进入我朔方境!”高固说:“草民家就是遭此类叛贼洗劫的,家仇不共戴天。既然如此,在下愿协助老夫人守庄!”老夫人一听大喜说:“老身得壮士相助,当高枕无忧。”又回头对仆固芳说:“此位壮士名黄芩,适到庄上投宿,你可领黄壮士去守庄门,谅他毛贼千里到此,不谙乡情,难以进庄。”仆固芳答应一声,就招呼高固说:“请壮士跟我来!”说着在前引路,走出大厅。
高固跟着仆固芳登上庄墙,见墙头上灯笼火把齐明,庄丁们人人手持闪亮的钢刀环列四墙。庄门外有三百余骑,手持火把,隔着壕堑,一豪酋正在布置找柴草要烧庄门,军骑后面还带着掠得的千余头(只)牛、马、羊等。仆固芳见状,忙叫放箭,壮丁们纷纷张弓搭箭一齐射下,敌酋只得率众后退。不一会儿,敌骑再进,庄墙上再次放箭,敌军再退,就这样相持了约一个更次。高固要领人出战,仆固芳说:“壮士且慢,这清水庄壕阔墙坚,谅贼众没有云梯一时也攻不进来,我只守住庄门即可。再说清水庄邻近清水障,若坚守到天亮,障内守军定可闻讯来援。到时壮士再出战,定可助守军大破贼众。”说着已到四更天,忽又见北面火把齐明,有人率骑呐喊着驰来。高固对仆固芳说:“不如小姐守庄,小人出庄迎战,不使敌骑近庄。”仆固芳说:“此必是清水障守将率军来援,壮士此去必无恙,我派五十名庄丁随壮士出战。”就令庄丁:“牵我的桃花马来,武器架上取枪和弓箭来,交与壮士出战!”高固说一声:“多谢小姐!”就随庄丁下墙去了。
却说史敬奉随管嗣崇离城去往高家庄后,杜鸿渐想到,高尚父母被杀,若他得着消息,恐领兵前来报复。清水河北岸的清水城障是灵武通盐州的第一要隘,不可有失,就奏请李亨,以史敬奉为清水障守将,率部镇守。李亨自然同意,杜鸿渐就令史敬奉余部前往高家庄。派去的人众在半路上迎着回城的管嗣崇和史敬奉,传达了留后杜鸿渐的任命,史敬奉就不回城,告别管嗣崇,带着所部到清水障去。清水障离仆固家庄院不过三里之遥,当夜三更,远远听得人喊马嘶,他登上城障见仆固庄院方向灯笼火把齐明,知道有变,急忙下城障,率所部赶来。
城外叛军游骑见有援军前来,急忙撤军要逃,但他们所掠牲畜千只,一时难以全部掉头赶走。正在他们着急时,吊桥放下,庄门大开,高固坐在桃花马上,手持长枪,率五十名庄丁冲出。他见敌酋回身骑马要逃,就抽箭张弓一箭射去,正中敌酋后心,敌酋应声落马。史敬奉也率部赶到,两人合兵一处,尽力赶杀,叛军丢弃所掠羊只牲畜,四散逃遁。史敬奉命部下将所夺牲畜等全部赶回清水障。他初见高固也吃了一惊,就拉他到一旁问道:“贤弟为何在此?”高固简捷地把留下之事说了一遍,又下泪说:“父母被杀,暴尸荒野,弟怎能安心,正为此不敢远离,想乘夜收葬父母尸身。”史敬奉忙制止说:“太子已令弟之宗族收葬二老入祖坟,弟切不可回村,以免走漏风声,招来不测。”他沉思了一会又说:“弟既化名黄芩在仆固庄上安身,切记谨慎,不可露出马脚。兄既知弟隐身在此,如有他变,兄自会设法救助弟,望弟保重!”高固也再次谢过,互道珍重而别。史敬奉也不进庄,径直回清水障去了。
高固领庄丁回庄,听史敬奉说李亨已令自己族人收葬父母,心里略安,从此他对李亨也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既恨他杀了自己父母,又感念他为笼络人心允其族人收葬,但不管怎样说,也还是一种德行,因而却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不过,事已至此,高固只得暂且安心在仆固庄住下,再等机会亲祭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