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固领人回庄,他在庄外箭射敌酋等举动,仆固芳在庄院门楼的灯火下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对高固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心想看此人身材魁伟、相貌堂堂、为人诚实、武艺超群,且颇有义举,但他心性究属如何?我一个女儿家,又怎好和他攀谈?心下难以决断。想着想着,她突然心中一亮自言道:“有了,我何不和他比武、切磋技艺,不也可和他接触?”这样一想,又觉心中大快,忙下门楼,把高固等接进庄,和他一道进大厅,向老夫人详述了史敬奉率兵来援,高固出战,用箭射杀敌酋等经过。老夫人大喜说:“想不到壮士刚到我庄,就对我仆固家有此重大恩德,老身这厢谢过了!”高固忙说:“使不得,我黄芩蒙老夫人收留,已是莫大的恩典,小人此举不能报恩万一,何足挂齿。”老夫人说:“夤夜鏖战,辛苦至极,阿芳置酒答谢壮士,恕老身不奉陪了。”说着起身入后堂去了,高固忙起身推辞,仆固芳巴不得有她奶奶这句话,就上前制止说:“奶奶有命,小女敢不遵从,请壮士稍候!”说着出去了。
不一会,丫头们就把酒菜摆进大厅。仆固芳换去戎装,重新匀妆,发髻上斜插一支赤金凤钗,身着红上衣,下穿石榴裙,轻盈进来。仆固芳捋起右手衣袖,腕上葱绿玉镯闪光耀眼,右手拿起银壶在羊脂玉杯中斟满琥珀色葡萄酒,双手奉上说:“小女敬壮士一杯,以谢鼎力相助之义!”高固忙起身谢道:“小人何德何能,敢劳小姐相敬!”仆固芳笑吟吟地说道:“天使壮士助我,保一庄几百口人不受刀兵之苦,如此大恩怎不言谢!”高固在灯下看仆固芳霜肤雪肌,齿白唇红,真有传说中的贵妃之韵,一时窘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双手接过玉杯,站着一饮而尽。仆固芳让他落座,然后对仆妇丫头们说:“这里不须你等侍候,你们歇息去吧!”众人答一声“是”,敛衣退出,大厅里就剩他们二人推杯换盏,互相劝饮。到酒酣时,高固似也放松了下来,就听仆固芳莺声道:“小女自幼不爱女红,随家父习武。今家父出征在外,小女武艺似生疏了,如得壮士教习,则三生有幸。”高固逊道:“小人也粗习刀枪,何敢言教?如小姐不弃,能教小人一二,已是倍感幸运了。”仆固芳笑道:“我二人尽管这样谦来让去,有何益处,反觉生分,不如实在些好!”高固也抱拳答道:“小人遵命就是!”听他这么一说,仆固芳会心地笑了,又起身为他斟酒,高固也不再谦让,只道声谢。
前已提及的唐太宗李世民于贞观二十年(646年)到灵武大会薛延陀、回纥诸部后,仆固等十一姓就迁居灵武六胡州。唐太宗于六胡州设四都护府,“以其首领为都督、刺史,皆得世袭。”仆固怀恩的先祖原是仆固部首领,遂为燕然(州)都督,世代相袭。到仆固怀恩父亲死,他袭为燕然都督。由于他武艺超群,勇于冲锋陷阵,再加上通晓羁縻州蕃情,很为喜边功的唐玄宗所赏识。天宝年间(742年—755年),唐玄宗又加仆固怀恩为左领军大将军同正员(为朔方军中州级武官正四品)、特进(唐代相当于正二品文散官之第二阶,多为加阶),隶属朔方军。仆固怀恩生有两男两女,长子仆固玢、次子仆固瑒;长女仆固芳、小女仆固芸。唐朝的风气是富豪子弟多由宫中宿卫或进入军中进身得前程,所以仆固玢、仆固瑒自幼就被仆固怀恩带入朔方军。“安史之乱”后,他们又随郭子仪征战河北。仆固芳和高固同龄,这年十七岁。仆固芸出生时,她母亲因难产而死,姐妹俩实际上是由仆固怀恩的母亲带大的。仆固怀恩世代为燕然都督,广有家产,他为朔方军左领军大将军后,就把家迁往灵武。仆固氏世代以畜牧为主,他入居灵武后,见清水川这一带水美草肥,且在长城内,又靠近清水障,就在这里选址,建起一座大庄园。这一带,自然条件优越,特别适合养马,仆固家很快就发展为一个向朔方军输送马匹的私营养马基地。为他家放牧的奴仆也环庄而住,建筑马牛羊圈棚,为其畜牧繁殖牲畜,世代为奴。奴隶们的亲生子年长一些,大都成为他家的庄丁,除生计外,还负责护卫庄园,多达三百余人。
仆固怀恩父子随军出征后,他母亲以为偌大庄园、上万牛马羊都交于他人看管,感到不放心,就带两孙女由灵武城内迁入清水庄园居住,亲自操持庄园内大小事宜。他母亲既是习武之人,又通晓畜牧业,多年苦心经营,把庄内事打点得有条不紊。老夫人历来说一不二,又有胆识,且宽待下人,奴仆人等没有不敬服她的。本来他家自迁入灵武后,向来平安无事,谁知这次却遇叛军游骑夜袭,多亏高固、史敬奉等奋力相救才得以平安。老夫人阅人颇多,她一见高固,观言察行,以为他不是一个久居人下之人,就有意收留他。当夜高固奋力退敌,她又观察到仆固芳对高固似情有独钟,就有成全之意,令她置酒款待高固,任其关系发展。这对情窦初开且又处事心细的仆固芳来说,不可能不觉察到,她为此心中暗喜。
拂晓,仆固芳提议罢宴,要和高固到庄后习武,实是要试高固的功夫。高固也乘着酒兴答应,且说:“刀枪无眼,小人怕误伤小姐,不如你我都用木制枪练习。”仆固芳说:“不必,刀枪总是由人操作,只要我二人处处留心,必无大碍。再说,我喜用刀剑,是无法用木制代替的,还是用我随身的佩剑吧!”高固默然点头,就从刀枪架上取了一杆枪,二人出了庄,双双往庄后空地而去。
晨曦初露,朝霞渐渐飞上东边山顶。两人立好门户,枪来剑往多时。战到正酣处,二人不觉加快了进招,就见高固一枪向仆固芳下面刺来,仆固芳已躲闪不及。高固正要收枪,却见仆固芳一个蜻蜓点水式拿剑往枪头上一磕,借力乘势双腿飞起,脚朝上、头朝下,这一着紫燕双飞使高固进枪刺空。高固等仆固芳要双脚落地时,就势用了一个青龙搅海式用枪横扫,枪法迅猛,仆固芳已来不及躲闪。高固知道,这一枪要扫过去,仆固芳不是胫骨断,就是脚踝伤。就在枪杆要接触仆固芳胫骨部的霎那间,高固突然猛地将枪往回一收,仆固芳脸一红说:“我输了!”高固将枪扔在地上抱拳说:“小姐承让。”仆固芳笑道:“输就输了,哪有让与不让之说?”嘴里虽这样说着,但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就这场比武,她已试到了高固的武艺如何,心想,此人看不出还是男儿中眼疾心细之人,也颇有怜香惜玉之心,这就更证实了我当初的感觉。上天有眼,鬼使神差地让他来到我身边,也使我没有看错人。
朝霞把东边天空染成一片绯红,连当头的碧空也被渲染成浅红色,再往西染色渐薄,渐显出碧蓝的天穹。仆固芳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此时的高固也处于极度的兴奋中,仆固芳说什么他都想听,就笑道:“一切听从小姐的吩咐。”仆固芳脸一红说:“怎么总是小姐小姐的,直呼其名,岂不是反倒自然!”高固又笑说:“恭敬不如从命。”自此,仆固芳家的人都称他为黄芩。
得到史敬奉的邸报,杜鸿渐一方面为他记功,一方面心中暗想,叛军的游骑竟能游弋到我朔方军境内,看来泾州、原州必是敌骑前锋可以到达之处。今只是散兵游勇聚合为掠夺财物而来,尚无大害。若高尚知道父母被杀,继以大军为报父母之仇而来,我朔方军精兵已调出,仅凭现有的老弱之兵抵叛贼大军,实是危矣。若上奏太子,必无再驾幸他处之理。即便如此,无论是为王护驾还是守土安民,都必得有精兵强将,可这精兵强将又从何而来?他忧虑再三,不得其法。忽然想到,前迎太子至灵武,本欲使他北收诸城之兵,西发河、陇劲骑,南向以定中原,今正当其时,何不奏请太子实施!他刚想到此,又以为裴冕既已为御史中丞,不如去和他商议定夺,于是就骑马往裴冕府上而来。
裴冕闻报朔方留后杜鸿渐来访,立即出府来迎。两人见礼,相携入府坐定,杜鸿渐不等裴冕动问,就将自己的想法说出。裴冕沉思片刻说:“两日来,下官也正为这事忧虑,灵武若是行在处,何只收诸城兵,就是郭、李大军也可召回灵武护驾。”杜鸿渐大惊,忙问:“大夫是说要太子继帝位?”裴冕笑道:“圣上发马嵬时曾说:‘太子仁孝,可奉宗庙,汝曹善辅佐之。’又谕太子说:‘汝勉之,勿以吾为念。西北诸胡,吾抚之素厚,汝必得其用。’且宣旨欲传位太子,公难道不记!若奏请太子遵圣上马嵬之命,公与下官等无论对今圣上或对太子均可立不世佐命之功。公试想,究该如何?”杜鸿渐拍手笑道:“大夫所言极是,下官虑及不周。”两人议定,由裴冕拟上太子笺。裴冕立时揎袖疾书,拟好后交与杜鸿渐,由他去和李涵、魏少游、崔漪、卢简金四人商议。
李涵等将上太子笺看过以后,极力称赞,就在裴冕、杜鸿渐署名之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他们相约入宫启奏。李亨在书案上展开阅览,见笺书上说:“恭请殿下遵马嵬之命,即皇帝位。”忙惊说:“不可不可,本王刚到灵武见宫室帷帐俱仿禁中,膳食服御,备极富丽,就对卿等说过:‘祖宗陵寝,悉被蹂躏,至尊又奔波川峡,我何忍安居逸乐?’才命将重帷撤除,所进饮膳概从减省,就是要示意军吏以俭德,以为国家节约财用,上下一心,同仇共忾,南向收复二京,迎至尊回长安,重振朝纲。”李涵接道:“至尊年事已高,不宜再顶风履雪。殿下正当英年,应顺应时势,立足灵武,号令天下,早日迎回至尊,才是于国于家的正理。”李亨反驳说:“卿所言,固是正理,正因至尊年事已高,不宜再顶风履雪,本王才听众卿等所谏,北上灵武;也正是要以灵武为大本营,号令天下,早日迎回至尊,以正帝位。”裴冕、杜鸿渐还要再谏,李亨举手制止说:“不必多言,本王心意已决,如无他事,卿等可以各安本位了。”五人无奈,只得辞出。
出宫后,裴冕说:“我等不可气馁,可再联名上笺。”杜鸿渐等赞同,就一起到裴冕府上。裴冕又拟了一份上太子笺,其他四人看过后,又次署名,进宫求见。其时,李亨还在前殿自思,见五人又求见,只得让李辅国去传。五人上殿后也不言语,只跪倒在地。裴冕居前,把上太子笺双手举过头顶,李辅国赶紧上前接过去,呈上书案。李亨打开来看,只见上写道:“主上厌于勤政大位,且南狩蜀,宗社神器,要须有归。今天意人事,属在殿下,宜正号位。如有逡巡,失亿兆心,则大事去矣!臣等犹知之,况贤督乎!为此,臣等冒死请!”李亨看罢面有愠色,微怒说:“本王南向平定寇逆,奉迎銮舆回宫,吾退居太子之位,侍膳于至尊左右,岂不乐哉!公等不自思,所说不太过份了吗?”裴冕说:“殿下凭借历代圣君的资望,具有天下人之表率。元贞万国,已二十余年了,每日每夜,殷殷忧国忧民,堪为圣君,正在今天。所跟从殿下的六军将士,都是京辅关中百姓子弟,日夜都想着回乡。如果大军失望,一旦散去,不可集聚,不如顺应天意人情而抚慰他们,以成就大功。是因,臣等才愚昧冒死请殿下即亲位。”李亨又问杜鸿渐等:“公等还有何言?”杜鸿渐等齐声说:“中丞所言,实是我等共同之心意。”李亨说:“卿等暂退,容我三思。”裴冕等五人见李亨这样说,不似先前那样口紧,心中暗喜,这才告辞各自回府。裴冕回府,乘势又写了一份上太子笺,派人送进宫。
李亨一路寻思来到后宫。李辅国已把前殿裴冕、杜鸿渐等劝进、太子不从之事详尽地告诉了张良娣,他要张良娣劝李亨依裴冕等所请。张良娣说:“外间诸人都是殿下在灵武的重臣,数次上笺,殿下尚且不依,凭我后宫一介妇人,劝说太子,他能听吗?”李辅国说:“外臣多不了解禁宫中的情况,劝说殿下都不得其法,奴才干为他们着急。”张良娣问:“怎样说才算得法?”李辅国附耳对张良娣说了一遍,就见她点头答应。这时,李亨已一脚踏入后宫来,张良娣忙起身去迎,李亨扶她坐下说:“良娣临盆在即,不宜劳顿。后宫之内,不须多礼,还是随意一些好。”张良娣乘势说:“臣妾虽居后宫,日夜为殿下事忧心,苦于不能为殿下分劳,内心怎安!今见殿下似有难解之事,一日不解,臣妾一日不安。”李亨道:“其实也无什么难解之事,只是裴冕、杜鸿渐等人上笺劝本王即帝位。父王现在位,我怎能不得父王传诏而自立?刚才在殿上,我已不准他们所请。”张良娣作沉思状,徐徐说:“管子曰:‘利莫大于治,害莫大于乱。’非常事,必得非常办。其实,父王已于马嵬宣旨传位太子,并非自立。殿下试想,昔日在宫中,从武惠妃到杨贵妃,朝堂上从李林甫到杨国忠,屡次要害殿下,达十数年之久。当其时,你我夫妻虽身在禁中,却似‘养鱼沸鼎之中,栖鸟烈火之上’。今他们都遭天谴,皆死于非命。由此看来,天命皆在殿下,殿下如果固让,蜀中文武可人人以顾命大臣自诩。他们中广有李林甫、杨国忠的党羽,将来他们随父皇回到京师,一旦把持朝政,难保不再出‘王林甫’、‘张国忠’之流。到时你我夫妻不又成为‘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无论是对社稷还是对殿下岂不是莫大之害!如今殿下若从众臣之请,号令天下之军,东平定叛乱,救民于水火,南迎回父王,以善养天年,无论是于国于家都是最大的利。常人还两害相权务取其轻,两利相权务取其重,何况是殿下为国家社稷计,孰轻孰重,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李亨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张良娣说:“卿所言不无道理,我没有虑到此。其实,刚才在前殿,众人所说也是正理。只是前日视察青冈峡、紫河砦时,我看到灵武兵力单薄,本王一旦即位,成为叛军之的,安禄山、史思明若齐发大军来攻,岂不甚危,因此心有顾忌。”李辅国急忙插言说:“灵武历来被认为有山河之固,又有‘朔方精兵甲天下’之谓。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殿下若即大位,召郭子仪、李光弼所率朔方军回行在护驾,是名正言顺之事,然后再从灵武发军南平寇逆,顺天应人,定可成中兴之举,殿下切不可坐失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