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楼五鼓刚过,唐肃宗临朝,文武百官朝拜毕,黄门官入报:“仆固怀恩自受降城而回,入朝复命。”唐肃宗令:“宣!”黄门官一路传唱:“宣仆固怀恩上殿!”仆固怀恩答道:“遵旨!”就怀抱朝笏,整衣冠上得殿来,叩拜说:“臣仆固怀恩回朝复旨。”李亨道:“爱卿平身!”仆固怀恩高唱:“谢陛下!”这才站起身,把出使招抚同罗等部的过程详细禀报了一番。唐肃宗一听阿史那从礼及其他各部酋长都诚心归朝,心中大喜,着实奖励了仆固怀恩一番,就又问李泌:“今灵武北边已安定,郭子仪又率大军固守灵州大道及石沟驿,南北相安,先生以为其他军如何调度?”李泌答道:“灵武是国之北门,西御犬戎,北虞猃狁,五城相去三千余里。开元、天宝中,战士十万,战马三万匹,才能敌一隅。由于其处于吐蕃、回纥进入关中的要冲,历来为我朝重镇。如今,大军正集,可令其他军分戍诸城。据臣所知,由灵武北渡黄河到保静(今宁夏永宁南)六十里,再往北六十里抵怀远(今宁夏银川),由怀远北六十里至定远军(今宁夏平罗南),可由李栖筠率所部安西军七千人驻防定远军这一线。由青铜峡过黄河,经丰安军(今宁夏中宁石空)、雄州(今宁夏中卫)至凉州(今甘肃武威)长达九百里,可令李嗣业率河西军七千人屯丰安军防守这一线。由灵武至盐州虽只三百里,可由盐州再向东则可通夏州、绥州,也可经延州、鄜州直达长安,这一线至关重要,可令朔方军偏将史敬奉领三千人驻清水障防守。由灵武西渡黄河,越贺兰山,穿腾格里沙漠,过白亭河至姑藏(今甘肃武威),此乃通西域的路径之一,可着李涵领经略军兼防。”唐肃宗点头称善。
君臣们正在议论军防,忽黄门来报:“回纥、吐蕃派使朝贺,在宫外候旨。”唐肃宗一听,真是喜上加喜,立即传旨:“宣!”就听黄门官一路传出去:“宣回纥、吐蕃使者上殿!”不一会,回纥使者移地健、吐蕃使臣尚结赞一起上殿,他们按各自的礼仪,左手按胸,向唐肃宗鞠躬行国礼。移地健先说:“大唐皇帝于灵武即位,葛勒可汗特命臣前来朝贺,且请大唐皇帝册封,我回纥愿出兵助唐讨贼。”尚结赞也说:“大唐与我吐蕃和亲已久,赤松德赞赞普理应向大唐天子即位派使入朝朝贺。我赞普愿发兵助唐平叛,永结甥舅之好。”唐肃宗听说两与国都愿出兵助唐平叛,甭说有多高兴了,就令广平王李俶和仆固怀恩设宴招待他们,改日再入朝领回文。二人谢恩,随李俶出朝去了。
移地健、尚结赞走后,唐肃宗忽然想到,右补阙岑参在天宝八年高仙芝任安西节度使时曾充任安西、北庭节度判官。后来封常清为安西四镇节度副大使时,他又随封常清戍守轮台,对边塞及回纥情况十分熟悉,就问他说:“卿在安西日久,对回纥情况了如指掌,今其可汗遣使到行在请求册封且愿出兵助朕讨贼,卿以为如何?”岑参回答说:“在诸行国中,回纥却是例外,与我朝友好由来已久,不过说来话长。”唐肃宗说:“朕正想要回纥助我平叛,卿有话但说不妨。”于是岑参奏道:“‘回纥’本是‘团结、联合、互助’之意,其原是汉魏时丁零的后裔,隋时为韦纥氏。他们早年主要居于贝加尔湖以南的娑陵水(今色楞格河)、鹿浑海(今鄂尔浑河)和独乐河(今土拉河)一带,共由回纥、仆固、浑、拔野古、同罗、思结、契苾、拔悉密、葛逻禄这九姓部落联盟组成,史称‘外九部’,又称‘九姓回纥’或‘九姓铁勒’。在回纥部落内部又有九个氏族,就是药罗葛、胡咄葛、咄罗勿、貊歌息讫、阿勿嘀、葛萨、斛嗢索、药勿葛、奚邪勿,总称‘回纥九姓’或‘内九姓’。回纥的先世曾先后受鲜卑、柔然的控制,后又为突厥豪强奴役。突厥不但厚敛其物,还驱使他们东征西讨‘以制兆荒’。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年),西突厥的泥撅处罗可汗攻掠铁勒诸部,又坑杀‘渠豪数百’。回纥遂联合仆固、同罗、拔野古等部奋起反抗,摆脱了西突厥的控制,自为俟斤,称‘回纥’。贞观四年(630年),回纥与薛延陀助我朝攻灭了东突厥,其大部归附回纥,一部分南迁灵武、丰州(今内蒙古临河)。后薛延陀崛起,大举南下,侵逼已归附我朝的突厥诸部。贞观二十年,回纥助我朝灭薛延陀汗国,占有其部众和地域。高宗显庆元年(656年),回纥又以五万骑助我朝灭西突厥,由此据有了原东、西突厥的旧地。
“早自贞观三年,回纥就曾遣使入朝朝贡、献方物。灭薛延陀后,他们即刻奏请太宗皇帝,‘愿归命天子,请置唐官’。太宗皇帝依其所请,亲至灵武大会回纥诸首领,并大加封赏,‘以唐官官之数千人’,其又当面请求太宗皇帝‘愿得天至尊为奴等天可汗’。
第二年,朝廷就于回纥驻地置六府七州。置都督府的有回纥部为瀚海,多滥葛部为燕然,仆固为金徽,拔野古为幽陵,同罗为龟林,思结为卢山。置州的有,浑为皋兰,斛薛为高阙,阿跌为鸡田,契苾为榆溪,奚结为鸡鹿,思结为带林,白霫为寘颜州。后又以回纥西北的结骨部为坚昆府,以其北的骨利干为玄阙州,以其东北的俱罗勃为烛龙州,总其为七府九州,其中部分仍在今灵武境内。七府九州的都督、刺史,都是于其本族中‘选有人望者为之’,长史、司马等也由本族的‘酋领’充任,实有自治之性质。当然,这些羁縻府、州都受燕然都护府管辖。回纥首领吐迷度接受朝廷授予的怀化大将军兼瀚海都督之封号,自认为是朝廷的地方官员,但在回纥内部,他却自称可汗,领兵的官员称‘设’,可汗子弟称‘特勤’,大臣称‘叶护’、‘屈律啜’、‘阿波’、‘俟利发’、‘吐屯’、‘俟斤’等,共二十八等,都是世袭。另外,回纥还模仿唐朝廷设宰相六人,内宰相三人,还有都督、将军、司马等官名。
“应其请求,太宗朝还在回纥以南、突厥以北设‘参天至尊道’的大驿道,沿途设过邮(驿站)六十八所,过邮有马、酒、肉等供往来使者之用。漠北诸部每年都通过过邮向朝廷进贡貂皮等物,朝廷则负责调节、平息各部的纷争,救灾济困。贞观二十二年,吐迷度为其侄乌纥所杀,太宗皇帝擒杀了乌纥,助回纥平定了内乱,扣留了乌纥的同党俱罗勃,立吐迷度子婆闰为左骁卫大将军、大俟利发,使持节领回纥部落诸军事、瀚海都督,保护了由药罗葛部酋长世袭的回纥可汗世袭制。高宗龙朔三年(663年),朝廷迁原瀚海都护府于云中,改称云中都护府;将原燕然都护府由灵武迁至回纥,改名为瀚海都护府,漠北诸府、州统归瀚海管理。这样,朝廷既加强了对漠北的统属,也帮助药罗葛家族加强了在回纥的统治地位。回纥可汗则多次派军助朝廷安定边陲,征讨叛逆。高宗永徽二年(651年),婆闰派五万骑兵助朝廷击败西突厥阿史那贺鲁,收复北庭。高宗显庆元年(656年),婆闰再次助朝廷征西突厥于阴山、金牙山、碎叶水利邪罗斯山等,尽收西突厥所居之地。高宗调露元年(679年),突厥豪酋阿史那温傅等叛朝,回纥又配合朝廷夹击叛乱军。到则天朝末期,后突厥汗国兴起,回纥和铁勒各部等又被后突厥汗国征服,其中的一些部众不愿受后突厥奴役,南迁到甘、凉二州,朝廷常让他们中的‘壮骑’协助赤水军。以后,又有回纥部众南迁,朝廷把他们安置在大武军北(今山西繁峙县东北一带)。
“开元年间,后突厥上层间争权夺利,自相残杀。时回纥正是骨力裴罗为君长,他于天宝元年(742年)、天宝三年先后联合葛逻禄等击杀突厥乌苏米施可汗和拔悉密部颉跌伊施可汗,自立为骨阙毗伽可汗,建牙于乌德建山和昆河之间(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哈拉和林北),正式建立了回纥汗国。骨力裴罗遣使入朝奏报,得我上皇允准。天宝四年(745年),回纥击杀突厥白眉可汗,灭后突厥汗国,拥有突厥原地。其地‘东极窒韦,西至金山,南控大漠,至此回纥尽得古匈奴地’。除原九姓外,回纥又收拔悉密、葛逻禄二部,共为十一姓,每姓置一都督,统号十一部落。骨力裴罗出兵后,曾两次派使入朝奏告原委。他杀突厥白眉后,又送其首级入长安,向朝廷报功,上皇因此授他为奉义王,接着又专门为他举行了册封盛典,拜他为骨咄禄阙毗伽怀仁可汗。怀仁可汗之后为磨延啜葛勒可汗,他已于天宝六年(747年)受上皇朝册封。今陛下于灵武即位,他又遣使入朝,请求册封。臣以为,陛下必援旧例册封他。至于派兵助我朝平叛,臣以为理应如此,望陛下明鉴!”唐肃宗点头赞道:“卿果然尽言其详,朕无有不允之理。”
岑参关于回纥的策论尚未到此结束,就听他又奏道:“从吐迷度可汗初建汗国,到怀仁可汗时,国势已趋强盛,制度更加完备。回纥本与突厥同俗,又深受突厥、粟特、汉文的影响,其原信萨满教,其政教、经济也与之相适应。自葛勒可汗继位以来,十分仰慕波斯人所创建的景教,现已奉为国教。今为特使而入朝的小王子移地健是葛勒可汗之子,父子俩都热心于景教,这一方面与我朝颇为不同。实际上,景教是波斯人(实为今叙利亚人)聂斯托利所创于拜占廷王朝,是基督教的支派。由于它是聂斯托利所创,故又称基督教聂斯脱利派。贞观九年(635年),波斯人阿罗本就曾带景教经典入长安,太宗诏准其建寺传教,初称波斯经教,后称景教,其寺称波斯寺,天宝时改名大秦寺。由于太宗皇帝曾下令景教得以传播,所以到高宗皇帝在位时,景教遂在我大唐各地布教,史载‘法流十道,国富元林,寺满百城,家段景福。’由于灵武处在景教传入我朝的必经之路上,所以城西也建有景教寺院。臣以为陛下既欲允回纥助我朝讨贼,其军到达灵武,必将于景教寺院顶礼膜拜,望吾皇尊其习俗为好。”
听了岑参的又一番奏论,唐肃宗转问李泌:“卿以为如何?”他因为李泌是尊奉道教的,所以才有这一问。却听李泌答道:“我中华素来襟怀博大,包容万物。佛教本起于天竺,但自东汉传入我国,也有七百年的历史。太宗时,玄藏大师去西方取经,成为我大唐的法相宗创始人,又有禅宗南宗创始人慧能大师,今朝尚有密宗不空大师等,不一一而足。即便是臣在衡山修道时,先后曾和释教懒残大师、明瓒禅师过从甚密,颇得教益。三天前,不空大师还遣密使奉表到灵武来向陛下问安。不管什么教,只要对陛下的平叛大计有利,臣又有何说?”唐肃宗听后大喜道:“朕将秉承太宗、上皇等意旨,令灵武等五郡重立景寺。”唐肃宗这样决定是有他的考虑的,因景教既为回纥等的国教,他为获得西域诸国的支持,就先从支持、笼络景教人士入手。果然同年,大食、回纥军前来灵武增援,王舍城人景教僧侣伊斯也随着赶至灵武,在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帐下供职,先充任幕僚,后唐肃宗使他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同朔方节度副使、试殿中监,且赐他紫袈裟。在灵武等五郡景教寺院的重建工作中,伊斯不遗余力,“能散禄赐,不积于家”,“每岁集四寺僧徒”于灵武,进行布道活动。
但回纥王子移地健的这次使灵,也对回纥产生了重大影响。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移地健继为回纥的牟羽可汗(又称登里可汗),率四千骑助唐平叛,随李俶攻入洛阳。他在洛阳接触到摩尼教(波斯人摩尼所创立的宗教),摩尼教又称明教。明教于武则天延载元年,即694年传入中国,波斯人拂多诞持《二宗经》来朝,多在长安、洛阳及西域商人中流行,这些商人开始信服摩尼教,并于第二年将摩尼僧人睿息等四人带回汗国。在移地健的倡导下,回纥很快改信摩尼教,摩尼教遂被尊奉为回纥的国教。摩尼师、摩尼僧在回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有些僧人直接参与汗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活动,其首领常常参与管理国家大事。在回纥的支持下,摩尼教不但传遍漠北、西达天山,而且在唐内地也不断扩大影响。到唐代宗大历三年(768年),唐在长安建立了摩尼教寺院,时为唐代宗的李豫(即李俶)赐额“大云光明寺”。其后,又依回纥请求在洛阳、太原和荆、扬、洪、越等州先后建寺。随即摩尼教传入了黄河流域、江淮地带和中国北方许多地域,可见宗教的产生是为当时的政治服务的,这都是后话。
既然和回纥的关系已经确立,和吐蕃之间的关系就好办了,唐肃宗心里这样想。其实不然,自此唐和吐蕃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比以后任何时候都更加复杂的境地。因自松赞干布到赤松德赞已历五世赞普,而赤松德赞赞普在位时(754年—797年),是吐蕃继松赞干布之后进入的另一个强盛时期。其时,吐蕃的中央大官制分为两类,第一类为宰相,其中有大相一人,称为大论,唐人译为宰相同平章事,“事无大小,必出于宰相,便宜从事”。大相以下设副相一人,称为小论,又有兵马都元帅同平章事、兵马副元帅同平章事各一人。这样,宰相同平章事共四人。第二类为宰相属僚,其中有内大相一人,掌管国内事务;整事大相一人,管刑法。又有管国内外事务、外交、财政等官。尚结赞时为副相,他本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后以一贯主张武力扩张而登上大相之位。这次他自动请命出使灵武,就是想乘机窥测唐的势力。他以为“安史之乱”后唐国势必衰,乘机取河西、陇右等地并不是没有可能,而此时赤松德赞囿于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唐蕃会盟时双方大致以今青海省东部为界的盟约,以不宜背约为由,不听其劝言。他因此亲赴灵武,想以自己的亲身所见,回去劝赤松德赞以强蕃攻弱唐。但唐肃宗看赤松德赞在上自己的表文中说:“甥男(赞普自称)乃先皇舅宿亲,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和同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乐。舅朝有难,甥必赴之,以继前好。”就以为自唐高宗至唐玄宗朝,吐蕃一直和唐及回纥对原吐谷浑旧地及龟兹、于阗、焉耆、疏勒等安西四镇之争已是过去,现在是一心助自己靖唐难,却忽视尚结赞扩张的野心。
于是,他向李泌问道:“回纥既然如此,吐蕃也一心助朕靖国难,朕是否应许?”李泌答道:“吐蕃自高宗永徽元年(650年)松赞干布死,大相禄东赞因芒论芒赞赞普年幼,竟一反常态攻灭吐谷浑,其后双方争战不断,我大唐一直处于守势。中宗神龙元年(705年)、上皇开元二年(714年)、开元二十二年,吐蕃每次都主动提出会盟。会盟中他们总是信誓旦旦地重申和好、息兵,又议定双方在河陇地区的边界,但事后,又每次都是由他们出兵而败盟的。臣追溯这些,不是要陛下和吐蕃结怨,而是说赤松德赞赞普若真能悔过,一心和我修好而助陛下平叛,不妨先许之,以观其后续之举措。不过,臣以为日后河陇地区不可不加强边备,望陛下明察。”唐肃宗只点点头,却不言所以。李泌又奏道:“今朝纲初举,朝内外大事都一决于丞相。现左相李光弼远在太原,右相郭子仪却近在咫尺,望陛下速召郭子仪回行在,处置和回纥、吐蕃之事。”唐肃宗言道:“准奏,着李辅国迅即去办!”李辅国领命,就又派陈振国到石沟驿去召回郭子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