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写完一篇小说我都有一种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后的轻松，因为长期积淀的思想总是像沉重的块垒堆砌在心中，一朝化作文字后便如释重负，然而写完《第一政绩》后我的心中却依然留下沉甸甸的隐痛。痛在何处？不为小说的命运担忧而痛，痛在为小说中那些尚在表演的闹剧担忧。长期以来，我一直崇尚“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匹夫之志，总是莫名其妙地为世间的许多人和事担惊受怕，比如会为别人言而无信的说谎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会为一句真话高昂的代价扼腕叹息、愤愤不平。我常常奇怪一个人怎么能表里不一“成熟”到具备了多重人格，一句真话怎么会比成堆的谎言更遭人记恨。我们不是一直把实事求是作为安身立命为人处事的精髓吗？我知道这种良知未泯的不成熟是杞人忧天，但作家要洞悉世间万象人生百态，就无法麻木不仁。大约有两三年时间，我有幸成为招商引资第一线的工作人员，先后在南方七座名城参与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招商会，参与接待了数千名真真假假老老少少的客商，耳闻目睹了许多真实的人和事，让我卑微的灵魂一次次隐隐作痛。打开两大本名片簿，那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又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个叼着香烟的瘪三拿出腋下破皮包里的几张美元支票，竟敢堂而皇之摊在桌面上让我们的机关干部开眼，声称要用它买下几家大型国有企业，包装上市，居然没有人说那支票是假的。
直到我在网上搜索出他是一个金融诈骗团伙成员，他依然频繁出没在机关大楼，不知什么时候才被人礼送出境；——那个大腹便便三番五次和我们赌喝啤酒的东北大汉，名片上的头衔竟是台湾某实业公司董事长，仅凭手中几张轿车的画页，扬言要运作韩国的现代汽车技术，美国财团的资金，台湾的管理理念，和中国内地的市场，在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建一座投资几十亿元的汽车工业城，生产他画页上的汽车，居然圈下几千亩土地，并轰轰烈烈举行了开工典礼，带着情人白吃白住几个月后逃之夭夭；——那个刚刚刑满释放的本地瘦猴，摇身一变牛皮烘烘自称是拥有专利的学者兼大老板，在煞有介事的洽谈席上，一边抓起香蕉大快朵颐，一边包打天下要把我们的地下石英砂全部挖掘出来做成纳米材料卖给美国造航天飞机，他的大言不惭居然没人揭穿；——还有前不久奉命接回来的那两个自称是韩国籍的青年人，在车上明明听到他们用汉语对话，却在公开场合总是珠联璧合的一个叽哇叽哇，一个添油加醋地翻译，弄得跟真洋鬼子差不多。他们拿着的几张东拼西凑的设计图，居然与我们的一块地形不谋而合，连河湖道路走向都一样。他们居然在我们的四星级酒店吃住两个多月，反复论证投资30亿美元在一块三平方公里的丘陵上建一个具有五大功能区的国际教育文化城的可行性。我们派车送他去异地与情人过情人节，来回接送他们，他们付不起房费，却扬言要买下我们的宾馆作为他们高总的驻地。
如今已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了：——还有盛大宴会上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穿着拖鞋的妇女和她们怀里的婴儿……还有……一言难尽。难道他们都是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明显不是。然而我们却煞有介事地奉为上宾，一个个和他们一本正经地洽谈投资事宜，一个个好酒好菜款待他们。是他们的骗术高明？我看有的骗术拙劣得连三岁小孩都能一目了然。然而，问题出在哪？我并不反对招商引资，但我心疼那数万元有时数十万元的招商食宿费，我难忘那一次次招商会签约前的一个个不眠之夜。我相信我们有20%的人掌握着80%的财富，但我怀疑每个人都是有投资能力和意愿的富翁。假如我们有所甄别，我们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受骗。假如不是我们自身出于某种目的，何必面对荒诞不经的闹剧无动于衷？我相信没有谁比我更傻。但是，偏偏现实给我们乃至后人留下许多荒唐闹剧作为笑料。历史总有许多前人称作奇迹后人视为闹剧的事情供人玩赏。当前辈们到处架起高炉大炼钢铁时，他们没有想到自己的冲天干劲会成为后人的笑柄。当兄长们意气风发扫荡的牛鬼蛇神一夜之间荡然无存时，他们不觉得当初的行为有点怪异和荒唐吗？
进入21世纪以来，频繁挂在人们嘴上的市场经济让各级地方官员不知所措，计划经济条件下对工农业生产要素的掌控权悄然失去，但还必须充当一方经济的指挥家，还要把发展地方经济造福一方百姓作为政绩来抓，于是纷纷投入到市场经济的洪流，一个个像扑腾下海的北极熊追逐海鱼一样到处追逐着他们称为客商的有钱人，仿佛一夜之间曾经如一地鸡毛的牛鬼蛇神摇身一变全成了富商巨贾。于是，当20世纪下半叶轻商贱商的往事还记忆犹新，我们就咣当一下进入一个“亲商时代”。亲商本身无可厚非，问题是很多地方把亲商作为发展地方经济的唯一出路，进而作为第一政绩工程，演绎成一场场闹剧。我不知道这样的闹剧何时收场！从2003年下半年起，我着手将零星的经历收拾起来，创作一部名叫《第一政绩》的小说。《第一政绩》完成后，姜滇老师把它推荐为南京市文联签约长篇小说。我有幸成为八个签约作家中唯一一名南京市外的作者。我深感压力巨大，惟恐不能胜任。在我对小说初稿进行修改过程中，《第一政绩》已在2004年第一期的《江南》上全文发表，引起轰动。我一鼓作气，扩充到26万字。
随着不断的修改，我对作品和生活的认识也在不断加深。从历史的角度看，值得认真审视我们的亲商时代；从现实的角度看，树立科学的发展观和正确的政绩观十分紧迫；从文学的角度看，不同发展观和政绩观驱使下的人生百态、人格变化、人性扭曲值得作家高度关注。这是一场错误发展观和政绩观引发的政绩骗局。骗子在享受欺骗过程，我们在追求终极结果。而人生的终极结果总是悲剧。世上本来没有骗局。骗局的形成，不是因为骗子的骗术高明，就是因为被骗者的麻木不仁。最可怕的是自欺欺人。这是一出已经上演并正在上演的无中生有的亲商闹剧。导演的脚本天衣无缝，演员的演技捉襟见肘。而人生舞台上谁不是演员？世上本来没有闹剧。闹剧的出现，不是因为喜剧过分真实，就是因为悲剧的十分荒诞。最可笑的是假戏真做。这是一部把前途命运和爱情贞操维系在别人精心编织的骗局上的人生传奇。荒唐是传奇的形式，真实是传奇的本质。荒唐和真实的统一更是一种境界。世上本来没有传奇。传奇的诞生，不是因为现实的残酷无情，就是因为理想与现实的大相径庭。最可怜的是随波逐流。总之，我努力把《第一政绩》写成一部好看的小说。尽管它是一场骗局，但我绝不欺骗读者。尽管它是一出闹剧，但我自始至终是一丝不苟的。尽管它是一部传奇，但它的文学真实性无可置疑，因此我真诚地请求各位，切勿对号入座。官不能商，商不能骗献给奔波在招商第一线的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