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咱们市里定的，不是我决定的。这次你要给我长脸面。”关明雷说：“我是商人，跟你们市里官员平起平坐，不合适。”丁小卫说：“这是待遇，别人想坐还坐不上哩，马上还要上电视，上报纸。”这话具有诱惑力，每个要脸面的人都不会拒绝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但关明雷听了吓得直摆手，直往后退，似乎要他上刑场，说：“那更不行，让我下属看到了，特别是让这个地方的父母官看到了，会说我吃里扒外的。”丁小卫一向善解人意，替人着想，对关明雷的话信以为真，出于对客商的尊重，和对关明雷关系的忐忑不安心情，丁小卫真的不想让他邀请的客商冲在风口浪尖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嘛。但是，地级市领导的意图，他又怎么好随意篡改呢？丁小卫勉为其难，但还是坚持说：“这是我们市领导对你们客商的尊重，难得一片心意，请关老板就不要再推辞了。”他们二人的争执被左逢源看见了。左逢源走过来解围。丁小卫把双方介绍了。关明雷掏出昨晚丁小卫为他做的那盒名片，递一张给左逢源。左逢源也从上衣口袋里抽一张自己的名片给他。左逢源递眼色给丁小卫，说：“别在这里讨论了，让关老板到贵宾室休息吧。”丁小卫觉得左逢源这话有道理，就像不愿嫁人的姑娘，塞进洞房就由不得她了。左逢源说：“关老板，我们的书记、市长都在那儿等着你哩。”说完，和丁小卫一人一边，把关明雷拥进贵宾室，并向坐在那里的地级市委书记、市长等重要来宾介绍说：“这是将要在我市投资八亿美元建设汽车工业城的关老板。”市委书记、市长几乎同时豁地站起来，肃然起敬。关明雷也大步走上前去，谦和地和他们握手，递上名片。然后与各位嘉宾一一握手，一一交换名片，同时操着浓重的闽南话说：“请多关照，请多关照。”然后，找到马跃进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作为导演的左逢源和丁小卫看到这一场面感到十分欣慰。关明雷所表现出的礼貌谦恭不失尊严，热情不失大方，看来是经过大世面的人。丁小卫发现，经过关明雷握手的领导们脸上都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那是关明雷铁钳般大手发挥的作用。左逢源拍一下丁小卫肩膀，走进大会堂。丁小卫放心不下，仍留在贵宾室门口。贵宾室里很静，只有地级市委书记在滔滔不绝介绍市里情况，其他人都做出十分认真的样子在倾听。但非常明显，不少嘉宾听得不太懂，一脸的茫然。丁小卫不时伸头张望一眼，他发现贵宾室里的人都西装革履，胸佩鲜花，独他的客商关明雷穿着短袖衬衫，而且胸前没有鲜花，显得不协调，不庄重，不威严。
他要把他的客人打扮得比别人不差，这不仅是为自己争脸面，也是为了活动的整体效果。他跑到会堂大门口的签到处，从小姐手中要过一朵鲜花，又跑到贵宾室门口，本可一个箭步跨进去，可他在门前一个急刹车，站住，向着他的关老板招了招手，示意给他佩花。关明雷看看自己胸前，又看看别人，站起来走过来，让丁小卫把花别在他衬衫的口袋上。丁小卫此时与关明雷似乎已经心灵相通了，他小声问：“你没带包来？”关明雷说：“我到哪都不喜欢带包。”丁小卫仰头看一看关明雷的头上的乱发，踮起脚尖，用双手把关明雷的乱发抚平。然后像媒婆端详丑女那样，看还有哪些地方可以打扮得更漂亮一点。但关明雷有点不自在了，别完胸花就想回到贵宾休息室。丁小卫又一把拉住他问：“你没穿西装来？”关明雷说：“你没告诉我要穿西装呀！”丁小卫脱下自己的西装递给他。关明雷拎在手上抖了抖，笑着说：“我穿上这个就像耍猴的了。”丁小卫这才觉得自己的西装太小，根本不适合“巨蜥”关明雷的身材。
不过，丁小卫马上解下领带，踮起脚往关明雷脖子上套去。领带没有长短大小，翻过衣领，打了结捋上去。丁小卫发现关明雷肥胖的脖子打上领带有点像葫芦上系根带子，没了脖子，但明显整洁英武了许多。丁小卫把关明雷的领带结扶正，一丝不苟地拉平，夹好领带夹，打量一下关明雷，发现头发因套领带而弄得又有点乱，又踮起脚给他抿了抿，这才放心离开贵宾室。来到会堂本市座位区，左逢源发现丁小卫衣冠不整，吃惊地问：“丁书记，你的领带呢？”丁小卫笑笑说：“给客商了。”左逢源说：“不行，你马上上台签约，这样有损我市形象。”说完，大义凛然，奋不顾身地把自己领带抹下来套到丁小卫的脖子上。
音乐声戛然而止，会场突然安静下来。主席台一侧的两位小姐拉开侧门。市委市政府领导及各位嘉宾依次进场。没有想象中的雷鸣般掌声，没有挥手致意，各自找到自己的席卡前，纷纷拉出椅子坐下，这就给全场带来一阵骚动。关明雷在主席台一头坐下，他是主席台唯一穿短袖衬衫的嘉宾，好在领带有了，倒也像回事。下面有了一些议论。议论什么，丁小卫没有听清。伴着关明雷走进会堂，丁小卫就一直有点紧张。与其说紧张，还不如说慌张。他担心会场上有人认出关明雷，担心关明雷没经过这样盛大的场面，受宠若惊不知所措。如果那样，一点蛛丝马迹都可能暴露他们的合作是一出双簧，而他们假戏真做，根本不希望有丝毫的破绽。关明雷进门时有点躲躲闪闪，目光看上去有点做贼心虚的样子，但也许在别人看来完全是一种激动和不安，实属正常。果真，关明雷坐下来不一会儿，虽然不像市领导那样昂首挺胸，表情自然地在等着电视台记者摄像，他只是低着头，但看不出他有什么心慌，倒显得胸有成竹，因为他在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看着放在面前的材料，而且不时取过茶杯呷上一口。丁小卫就坐在关明雷的对面，他一直看着关明雷的一举一动，希望关明雷看他一眼，交流一下，给关明雷一份鼓励，但关明雷一直不抬头。但丁小卫心里一直不踏实。鬼使神差，丁小卫在会议开始前一分钟，不失时机地给关明雷手机打了电话。会场上立即响起一个奶声奶气幼童的声音：“喂，来电话了，喂，来电话了。”引得大家都循声看去，主席台上的领导也侧目而视。那是关明雷的手机在响。丁小卫听到奶声奶气的彩铃，忙关了自己手机。关明雷掏出手机在看，然后像头“巨蜥”昂起头看着黑鸦鸦的人群。终于，丁小卫的目光捕捉到关明雷的目光。四目相撞，对视一笑。丁小卫抿嘴笑着，向关明雷竖起一个大拇指，意思是说：“你是好样的。”关明雷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屈成一个拳头向丁小卫表示，自己很棒。丁小卫看出，在他的鼓励下，关明雷的腰杆挺直了，更像一只昂头的“巨蜥”。招商会议开始，会议由地级市市长主持，地级市市委书记致词。会议一改在家开会的习惯，主持和致词全站在讲台上说。会场济济一堂，座无虚席，盛况空前。牵头筹办的地级市委刘副书记神采飞扬，踌躇满志。为求得尽善尽美，在市委书记致词之后，刘副书记对市里工作人员咬耳交待几句。为了保证会议效果，签约仪式要保持衔接，不准出现一点疏漏。签约仪式开始，主席台上的人都站到贴有会标的大红背景板下，面前就是签约台。市里的工作人员像木偶操作员，指挥着漂亮的礼仪小姐用托盘托着签约文 本和干红葡萄酒，袅袅婷婷地走上台去。市长宣布某某市某某书记（或乡长）与某某老板某某上台签约。于是，会场上走出两人，坐到签约桌边，飞快地签好文 本。
互换文本。握手。喝酒祝贺。丁小卫看着真像那么回事，有条不紊，仿佛电视上看过的签约仪式。融入这样的环境，没有人怀疑这一切是假的，是走过场，几乎每个人都被这种场面的气氛所感染，所陶醉，有的甚至忘乎所以。丁小卫却在怀疑，那么多项目，五千万六千万的，最多也就一两亿的，但有鼻子有眼的，好像就自己和关明雷的大道汽车工业城项目不太可信。市长迟迟没有宣读他的项目签约，丁小卫多少有点紧张。他看站在台上的关明雷完全融入这一环境，张着蛤蟆嘴在乐哩，跟着人家鼓掌，使劲鼓掌。而全场上的掌声随着项目越来越多却越来越稀，有点虎头蛇尾。难怪，开始几个，看着新鲜，像模像样的，热烈鼓掌。后来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循环往复，没完没了。人们失去了耐性，失去了新鲜感，再有人带头鼓掌，就只有主席台上寥若晨星的掌声在大会堂里孤掌难鸣了。终于到了第六十个签约项目，也正是丁小卫和关明雷的项目。看来，安排者独具匠心，像写文章一样来个凤头豹尾，把他们的汽车工业城项目作为压轴戏放在最后。不知是因为项目太大，还是人们终于等到最后等着盼着午宴即将开始可以大快朵颐了，随着市长高昂的宣布请白水市湖滨乡书记丁小卫同志和台湾客商关明雷先生签订投资八亿美元建设大道汽车工业城项目协议，全场掌声雷动。丁小卫走上台去，头脑嗡嗡作响。他有点晕，他仿佛听出热烈掌声中的讽刺意味。他径直向签约台走去，但被跨上一步的关明雷拦住。关明雷指示他应该向各位站着的助签领导握手。丁小卫不懂这个礼节，此前五十九对签约人也没有人这么做。丁小卫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关明雷带着他从小到大与各位领导握了手。丁小卫发现这一举动很有意义。给站着发急的各位领导打了强心剂似的立即振奋起来。然后，关明雷和丁小卫双双走上签约台。在他们埋头签约的时候，礼仪小姐把十几杯干红捧给了助签领导，一人端过一杯举在面前，等着开喝的命令。很快，丁小卫在自己炮制的甲方乙方协议文本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几乎同时，关明雷也签好了大名。两人同时站起来，握手，端过小姐托上来的干红，碰杯。“干杯。”关明雷一口喝干，鼓着腮帮嗡嗡几声才咽下去，噎得直翻白眼。而这时，市长才宣布，为二百五十亿元的六十个项目的成功签约干杯！丁小卫不失时机向关明雷杯子里倒了一半干红，和关明雷一同走到助签领导面前，一一碰杯，表示祝贺。丁小卫放下杯子，拿着文本下来了。没等落座，市里工作人员把他的文本要了去。他很奇怪，签约不给文本，怎么执行，签了字要有法律责任的。他不想给。市里工作人员说都这样。丁小卫这才发现，没一个签约的人持有文本，怀疑这样的签约究竟有没有效。
但毕竟，他在不到九个小时内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而且没有任何破绽。他为自己庆幸，因此他一身轻松。仪式结束，所有人直奔宴会厅。丁小卫迅速淹没在拥挤的人流里。他着急地寻找关明雷。他看见关明雷在地级市领导陪同下远远走在前，款款步入宴会厅。除了关明雷脖子上的那条领带，现在，丁小卫与关明雷没有什么瓜葛了。丁小卫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了，因为很简单，好酒好菜吃喝过了，给你垫了嫖资，让你风风光光上了主席台，马上还要上电视，你帮了我，我也抬举了你，彼此互利，双赢。丁小卫没有什么担心的，更没什么可怕的，一切都干得非常漂亮。左逢源给他竖了好几次大拇指。吴中友则骂他：“看不出来，小卫你小子还有一手啊，一鸣惊人啊。”连马跃进也说：“好，你抓条大鱼，有这些就够了，没给白水市丢人现眼。没让自己现场出丑，足矣。”夹在人群中走进宴会厅，经过主桌时，丁小卫看见主桌上的餐位卡有关明雷的名字。于是，他找一张离主桌背着关明雷方向的座位坐下来，放眼满满的六十桌宴会，多大的开支啊！丁小卫想，看看面前桌上的客商，拖儿带女的妇女，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一个老者。丁小卫心里嘀咕，这些都是客商？宴会开始了。丁小卫不声不响吃着菜，因为他最后一个签约，桌上人都认识他，纷纷敬他的酒。他推辞不会喝酒。隔桌的左逢源通知他，吃完饭马上进房间收拾东西，下午返回。丁小卫本来想像其他人一样，端起酒杯去敬酒的。他非常清楚，平时难得与地级市领导同室进餐，今天千载难逢。他完全可以用台湾客商引资人的身份到主桌上敬酒。先敬关明雷，然后再带着关明雷一起敬市领导，最好掏出名片自我介绍一番，但是，丁小卫不想那么做。他感觉很累，也很无聊。他非常想回到自己的湖滨乡。左逢源说马上返回，正中他下怀。于是，丁小卫匆匆吃了几口，从小门溜了出来，上楼收拾行李。十几分钟后，丁小卫坐上本市的考斯特离开这座南方名城。奋战一夜，实在熬不住了，一路睡去，不知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