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条船上的人在说话，但是除了桨声外，大多数船只都是寂静无声的。它们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每一条船只都驶向能指望找到鱼的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还要驶向远方，所以他把陆地的气息抛在后方，用力划向清晨海洋的清新气息中。他划过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注：测量水深的单位，1英寻等于1．829米），海流冲击着海底深渊的峭壁，激起了漩涡，种种鱼儿都聚集在那儿。那儿集中着海虾和可以用做鱼饵的小鱼，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有成群的柔鱼，它们在夜间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儿游的鱼类都拿它们当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就感觉到早晨即将来临，他划着划着，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声音。他非常喜爱飞鱼，拿它们当成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始终在飞翔，在找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于是他想，鸟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的生活还要更艰难，除了那些猛兽和强壮的大鸟。既然海洋这样残暴，为什么像海燕那样的鸟儿生来就如此的柔弱和纤巧呢？
每当他想到海洋，他总是想对海洋抱着好感的那些人们说说海洋的坏话，不过说起来老人总是拿海洋当女性看待。
有些较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并且在把鲨鱼肝卖了好多钱后置备了汽艇，当他们提起大海时，把大海作为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去处，甚至作为一个敌人。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比作女性，她乐于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的事情来，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
他从容地划着，对他说来并不吃力，因为他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内，而且除了偶尔水流打个旋转以外，海面是平坦无浪的。他正让海流帮他干三分之一的活儿。
天渐渐亮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划到比预期能达到的地方还远。
我在这海底的深渊上徘徊了一个星期，可是一无作为。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在什么地方，说不定还会有几条大鱼跟它们在一起呢。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个个鱼饵，让船随着海流漂去。有个鱼饵下沉到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在七十五英寻的深处，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蓝色海水中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深处。每个由新鲜沙丁鱼做的鱼饵都是头朝下的，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子，扎好，缝牢，钓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弯钩和尖端，都给包在鱼肉里。每条沙丁鱼都用钓钩穿过双眼，这样鱼的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个环形。不管一条大鱼接触到钓钩的哪一部分，都会是喷香而美味的一顿大餐。
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做长鳍金枪鱼，它们正像铅垂般挂在那两根最深的钓索上，在另外两根上，他挂上了一条蓝色大鲹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它们已被使用过，但依然完好，而且还有出色的沙丁鱼给它们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钓索都像一支大铅笔那么粗，一端缠在一根青皮钓竿上，这样，只要鱼在鱼饵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钓竿朝下落，而每根钓索有两个四十英尺长的卷儿，它们可以牢系在其他备用的卷儿上。这样一来，如果用得着的话，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尺长的钓索。
这时老人紧盯着在小船一边的钓竿，看看有没有动静，一边缓缓地划着，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停留在适当的水底深处。
淡淡的太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离他不远的其他的船只，低低地挨着水面，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开着。耀眼的阳光射在水面上，随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眼睛里。他感到眼睛剧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阳看，顾自划着。他俯视水中，注视着那几根一直下垂到深水里的钓索。他把钓索垂得比任何人都直，这样，在大海深处的几个不同的深度，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等待着在那儿游动的鱼来吃。别的渔夫让钓索随着海流漂去，有时候钓索在六十英寻的深处，他们却自以为在一百英寻的深处呢。
不过，他想，我总是会把它们精确地放在适当的地方的。问题只在于我的运气不太好。可是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今天就转运。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是最好，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
两小时过去了，太阳如今相应地升得更高了，他朝东望时不再感到那么刺眼了。眼前只看得见三条船，它们显得特别低矮，就停在近岸的海面上。
初升的太阳总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而我的眼睛还很健康。傍晚时分，我可以直盯着太阳看，并不会有眼前发黑的感觉。阳光的力量在傍晚也要强一些。不过在早上它照得人感到刺眼。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军舰鸟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盘旋飞翔。
“它逮住了什么东西啦，”老人说出声来。“它不光只是找找罢了。”
他慢慢划着，直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并不匆忙，让那些钓索保持着上下笔直的位置。不过他还是挨近了一点儿海流，这样，他依然在用正确的方式捕鱼。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高些了，忽而又盘旋起来，双翅依然纹丝不动。它随即猛然俯冲下来，老人看见飞鱼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拼命地掠去。
“鲯鳅，”老人说出声来。“大鲯鳅。”
他把双桨从桨架上取下，从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钓丝。钓丝上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他拿一条沙丁鱼挂在上面。他把钓丝从船舷放下水去，将上端紧系在船艄一只螺栓上。跟着他在另一根钓丝上安上了鱼饵，把它盘绕着搁在船头的阴影里。他又划起船来，注视着那只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飞掠的长翅膀黑鸟。
他看着看着，那鸟儿又朝下冲，为了俯冲，把翅膀朝后掠，然后猛地展开，追踪着飞鱼，可是没有成效。老人看见那些大鲯鳅跟在那脱逃的鱼后面，把海面弄得微微隆起。鲯鳅在飞掠的鱼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飞鱼一掉下，就飞快地钻进水里。这群鲯鳅真大啊，他想。它们分布得很广，飞鱼很少有脱逃的机会。那只鸟可没有成功的机会。飞鱼对它来说个头太大了，而且又飞得太快。
他看着飞鱼一再地从海里冒出来，看着那只鸟儿的毫无效果的行动。那群鱼从我附近逃走啦，他想。它们逃得太快，游得太远啦。不过说不定我能逮住一条掉队的，说不定我想望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游着。我的大鱼总该在某处地方啊。
陆地上空的云块这时像山岗般耸立着，海岸只剩下一长条绿色的线，背后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蓝色，深得简直发紫了。他仔细俯视着海水，只见深蓝色的水中穿梭地闪出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阳光这时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他注视着那几根钓索，看见它们一直朝下没入水中看不见的地方，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因为这说明有鱼。太阳此刻升得更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说明天气晴朗，陆地上空的云块的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可是那只鸟儿这时几乎看不见了，水面上没什么东西，只有些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僧帽水母，它那胶质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闪现出彩虹般的颜色。它倒向一边，然后又竖直了身子。它像个大气泡般高高兴兴地浮动着，那些厉害的紫色长触须在水中拖在身后，长达一码。
老人从坐着轻轻荡桨的地方低头朝水中望去，看见一些颜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触须一样的小鱼，它们在触须和触须之间的那一小摊阴影中来回的游着。它们对它的毒素是不受影响的。可是人就不同了，当老人把一条鱼拉回船来时，有些触须会缠在钓丝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面，他的胳臂和手上就会出现伤痕和疮肿，就像被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感染时一样。但是这水母的毒素发作得更快，会痛得像挨鞭子抽一样。
这些闪着彩虹般颜色的生物非常狡诈，所以老人愿意看到大海龟把它们吃掉。海龟发现了它们，就会从正面向它们进攻，然后闭上了眼睛，这样，从头到尾完全被龟背所保护着，把它们连同触须一并吃掉。老人喜欢观看海龟把它们都吃掉，喜欢在风暴过后在海滩上遇上它们，喜欢听到自己用长着老茧的硬脚掌踩在上面时它们啪地爆裂的声音。
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美，游水迅速，价值很高，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龟抱着不怀恶意的轻蔑，它们的甲壳是黄色的，生活的方式是奇特的，高高兴兴地吞食僧帽水母时闭上了眼睛。
他对海龟并不抱着神秘的看法，尽管他曾多年前乘小船去捕过海龟。他替所有的海龟伤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人们大都对海龟残酷无情，因为一只海龟给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钟点。然而老人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为了使自己更有力量，他经常吃些吃白色的海龟蛋。
他每天还从不少渔夫存放工具的棚屋中舀一杯鲨鱼肝油来喝。盛肝油的桶就放在那儿，想要喝的渔夫都可以去。大多数渔夫厌恶这种鱼肝油的味道。但是也并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难受，而且它对防治一切伤风流感都非常有效，对眼睛也有好处。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见那只鸟儿又在上空盘旋了。
“它找到鱼了，”他说出声来，这时没有一条飞鱼冲出海面，也没有小鱼纷纷四处逃窜。然而老人望着望着，只见一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一个转身，头朝下掉进水里。这条金枪鱼在阳光中闪出银白色的光，等它回到了水里，又有些金枪鱼一条接着一条跃出水面，它们是朝四面八方跳的，搅得海水翻腾起来，跳得很远地捕食小鱼。它们正绕着小鱼转，驱赶着小鱼。
要不是它们游得这么快，我可以赶到它们中间去的，老人想，他注视着这群鱼把水搅得泛出白色的水沫，还注视着那鸟儿这时正俯冲下来，扎进在惊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鱼群中。
“这只鸟真是个大帮手，”老人说。就在这当儿，船艄的那根细钓丝在他脚下绷紧了，原来他在脚上绕了一圈，于是他放下双桨，紧紧抓住细钓丝，动手往回拉，感到那小金枪鱼在颤巍巍地拉着，有点儿分量。他越往回拉，钓丝就越是颤巍，他看见水里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然后他把钓丝呼地一甩，使鱼越过船舷，掉在船中。鱼躺在船艄的阳光里，身子结实，形状像颗子弹，一双痴呆的大眼睛直瞪着，它的尾巴敏捷、发抖地拍打着船板，砰砰有声，逐渐耗尽了力气。老人出于好意，猛击了一下它的头，一脚把它那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船梢背阴的地方。
“长鳍金枪鱼，”他说出声来。“拿来钓大鱼倒挺好。它足有十磅重。”
他记不起他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开始在独自待着的时候自言自语。往年他独自待着时曾大声地唱歌，有时候还在夜里唱，那是在小渔船或捕海龟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时的事。他大概是在那孩子离开了他、他独自待着时候才开始自言自语的。不过他记不清了。他跟孩子一起捕鱼时，他们一般只在有必要的时候才说话。他们在夜间说话，有时碰到坏天气，被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时候，没有必要不在海上说话。他认为这是种好规矩，老人一向认为的确如此，并且始终遵守它。可是这会儿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声来有好几次了，因为没有旁人会受到他说话的打扰。
“要是别人听到我在自言自语，会当我已经发疯了，”他说出声来。“不过既然我没有发疯，我就不管了，还是要说。有钱人在船上有收音机对他们谈话，还把棒球赛的消息告诉他们。”现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赛的时刻，他想。现在只应该思量一件事，就是我生来要干的那件事。那个鱼群周围很可能有一条大的，他想。我只逮住了正在吃小鱼的金枪鱼群中一条失散的，可是它们正游向远方，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面的都游得很快，向着东北方向。
他眼下已看不见海岸的那一道绿色了，只看得见那些青山上仿佛积着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像是高耸的雪山般的云块。海水颜色深极了。那数不清的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由于此刻太阳升到了头顶上空，都看不见了，眼下老人看得见的仅仅是海水深处幻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带，还有他那几根笔直垂在有一英里深的水中钓索。
阳光此刻很热，老人感到脖颈上被照得热辣辣的，他划着划着，觉得汗水一滴滴地从他的背上往下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