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血液伸出深红色的触手爬上碧绿的藤萝,暗黄的路灯下映影幢幢。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
小女孩抱着带着血迹的布偶站在路边,喉咙嘶哑地呼唤着。
一双手忽然从小女孩背后伸出来扼住她的喉咙,呼唤声戛然而止,这突然的停止带着微微的可怖。
苑非青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又梦见了那双手,那手的触感是如此真实,还带着一丝温热,扼住自己的喉咙,呼吸凝滞。苑非青坐起身丢下怀抱的枕头,穿上绣花的绸鞋,脚步细微,走到窗前,窗外没有月光,只有楼下的路灯暗黄的灯光映照上来,在清晨的薄雾里朦胧地有些不真实。
不知道站了多久,苑非青才听到铁门被打开的声音,汽车从院子里驶出进入视线,又在路的尽头再也找不到影子。当她抬起手想要拉一下身上的衣服时候,方才发现自己根本起身时候根本没有披上衣服,清晨的寒意一阵阵袭上来,这清冷却让她有了些困意,她转身向那张绣花铁床走去,因为站得太久双腿都有些僵硬。
十年前的那一场惨案深深地刻在心中,无论何时都难以擦除,只是一夜时间,她从一个父母膝下的天真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孤儿,那所大宅也在一片大火之中化为灰烬。好不容易在这个时代重新开始,有了温暖的家庭,可是一夜之间却全部化为尘梦。
清晨的阳光透过丝质的窗帘温柔地照进来,苑非青坐在餐桌一边,慢条斯理吃着早饭。她带着白色的发卡将长发全部拢在耳后,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的洋装,瘦削的脸庞楚楚可怜,一双眼睛半睁半闭,还带着些睡眠不足的慵懒。
“非青,回国之后有什么打算呢?想做什么,有什么想法呢?”坐在非青对面的顾乃恒看着非青问道。顾乃恒一身军绿色军装笔挺,光泽感极好,脸庞是风霜之后的英俊,。
苑非青并没有抬头,仍是专心将盘子里的煎蛋均匀切成四份,“还没有什么打算,顾叔叔希望我做什么呢?”
顾乃恒并没有思考,似乎早就已经想好为非青怎样安排,微笑道:“非青你在美国学的便是通信,不如到圣约翰做老师,或者你想去别的学校都可以。”
“我不想做老师。”苑非青抬起头来,双眼没有了之前的慵懒,眼神清亮坚定。
顾乃恒面对苑非青的眼神微微一愣有些恍惚,“做老师怎样不好,现在国内的大学很需要你们这些刚回国的人,大学里的环境也安静,你也可以继续做研究。”
“顾叔叔,我是真的不想做老师。我回国来是想能为国家做些事情,可是不想去大学里面。”苑非青仍是坚持。
顾乃恒无奈摇摇头笑了笑,“那慢慢来吧,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但是要和我商量好,可以不?”
苑非青沉静的脸上浮上笑容,原本大大的眼睛弯成月牙形状,脸上的甜美和之前截然不同,阳光从她身前荡漾,非青点了点头。“好,今天我想去看看爸妈。几年没有去了。”
“你想什么时间去,我看下我有没有时间陪你去。”
“我吃过早饭收拾一下就去吧,不用麻烦顾叔叔了,我一个人就好。”
“我还是陪你一起去,我等下安排一下,我也想去看看云甫了,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又四年过去了。”顾乃恒说到四年时候颇有感慨。
苑非青听到四年时候心中也一震,四年不见,他头上已经有了少许的白发。非青的目光柔和下来,看着顾乃恒。
顾乃恒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老了,你还这么年轻。”
“不,怎么会,你没有老。”苑非青又低下头,开始吃饭,这话仿佛是一个烫手山芋,即便扔了出去,也还是觉得所有的空气升温,手上的焦灼也还没有散去。
苑非青透过车窗看上海,这城市变了,可是怎么变,都还能够找到她心目中的那个上海的影子。苑非青和顾乃恒并排坐在后座,但是两人之间的空隙足可以再坐下一个人,两人约定好似的都没有向那个缝隙靠拢。隔了四年的时光,四年的时间之河让两人之间莫名都多了许多陌生,这陌生沉浸在每一分一毫的空气里,疏离和陌生以及那捉摸不透的奇怪感觉都在两人心中投下深深的阴影,四年的墙壁遮住了原本本就不多的阳光。
阳光灿烂,苑非青抱着一大束香水百合夹杂着几多艳红的山茶花,按常理说给死者上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花朵,但是非青这么多年以来给父母所带来的都是这两种花,她父母都是极爱这两种花。非青的怀抱里一大束花朵白的极白,红的极红,宛如白雪之上绽放的红梅。
墓碑已经立了十六年了,十六年,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很长很长,可是对于一些人来说又很短很短。苑非青蹲下身子将花朵轻轻放在墓碑边,伸手抚摸着那墓碑,是啊,十六年都过去了,可是爸爸妈妈,我始终还是记得,我记得那么清楚,仿佛不是十六年而是六天而已,有时候从梦中惊醒时候我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好久没有来看你们了,你们想我没有,我好想你们。
虽然今年上海的夏天格外的炎热和焦灼,正如整片中国土地上焦灼的战局一般。但是苑非青和顾乃恒所站的位置正是在树荫之下,所以即便站了颇长时间也并不觉得热的难受。浓绿的树叶霭霭罩在两人头顶,蝉鸣声懒懒地响着,在一片浓云绿雾之中。
淞沪会战之后上海一直都是处于虚假的平静之中,波涛汹涌的局势一看便明了,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三方势力有大有小。只有孤岛之内还是一片歌舞升平,日本人对于上海的管制也是日愈严格,夜间间或响起的枪声便说明了一切。
非青从轮船靠岸时候便明了虽然只是四年时间,但是上海已再不是四年前的上海。
顾乃恒的警卫轻手轻脚走到顾乃恒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顾乃恒听了眉头微微皱起,向非青道歉:“小非,我有些事情,要先离开了,你是和我一起,还是稍后再走?”
“你先走吧,我想在再这里呆一会儿,好久没有来了。”
“那你午饭去哪里吃?”顾乃恒关怀备至。
苑非青听到顾乃恒的问话,恍惚间想起曾经不知多少次他都是这样关心自己每一顿饭是否会落下,如今他也仍是将自己小孩子看待。“你放心,我会吃午饭的,你就先去吧。”苑非青脸上泛现出孩子一样的笑容。
顾乃恒将汽车留给非青,自己则是又叫了一辆车离开。
下午约两点钟,苑非青方才离开。太阳高悬于空中,非青走出墓园便看见顾家的汽车停在路边,吹着上海温热的海风,她有些恍惚,1938年的上海,她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在这个微不足道的世界里,她的爱,她的恨,似乎都远去了,她不再是她。她摇了摇头将脑子里这些奇怪的想法都摇出脑外,快步走到汽车旁边。
“苑,非青?”说话的人有些迟疑。
非青听到自己的名字,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抬头看向说话的人,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每一个褶皱都清晰可辩,一看便知是一个极为注重外表的人,可是那张脸却只是清秀,她看了好一会儿也实在是在脑海中搜寻不到丝毫关于此人的记忆。只得点了点头疑惑问道:“您是?”
那男人咧嘴笑道:“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就是林先责啊,我们当年可是大学同学啊。”
苑非青看着那男人的脸,搜肠刮肚想了又想,方才想起这男人曾经确实是在自己大学时期曾有段时间上课恰好总是坐在自己前面,他以前最爱上课打瞌睡,想到这里不禁扑哧一笑。
那男人似乎猜到了非青所笑的事情,自己也尴尬笑笑。
“我想起来了,你以前爱打瞌睡,抱歉,我刚刚实在是没有想起来,喝杯咖啡,我请?”苑非青初回国便遇到大学同学,虽说曾经算不上好朋友,但是也觉得巧得很,也有种遇旧友之感。
男人摆手笑道:“那怎么可以,哪有你请我的道理,我请才是。这几年同学会都没有看到你,听说你出国了?现在这哪里高就?”
这几年苑非青一直在美国,自然没有去过什么同学会之类,没想到还有同学记着自己,当年她一向低调行事,圈子也并不大。“嗯,我刚刚回国,还没有找到工作,现在还是失业人士呢。”非青放下咖啡杯笑道。
“你在美国还是学电子?”男子向前倾了倾身子,声音也忽然放低。
非青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也还是点了点头。
男人听到一喜身子又向前倾了倾,声音也压的更低,道:“我这里有一份差事,不知道你想不想做?”
非青狐疑看了看这位曾经的大学同学。
男人看着非青表情笑了笑,右手挠了挠头:“你看我这人,现在还是不太会说话,我和你细说吧。我现在是在军统工作,你应该也知道军统吧。”
非青摇了摇头,军统这个词她从未听过。
男人解释道:“就是原来的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改编而成,今年三月份蒋委员长在临时全国代表大会上提议建立的,以军事委员会调查局为第一处为基础,全称就是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
“具体是做什么呢?”非青对于原来的调查科有所了解,毕竟她父母以及顾叔叔都是党内人员。
“具体我在这里也不好详说,毕竟这个部门是偏保密的。以前蓝衣社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现在蓝衣社的人也大部分都在这里。”
“哦?那现在的负责人是?”这个部门是做什么苑非青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徐恩曾徐先生。我们现在正缺人手,像你这样的高科技人才我们非常需要,这也是为国效忠的好机会。要不要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