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月圆时候，微微笼着一层雾气的月亮像是顾乃恒手中的烟灰一不小心掉落在苍蓝椅垫上的圆斑。顾乃恒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一本书，书页许久没有被翻起，显然并不是在看书，手中的烟头明明灭灭。
顾宅闹中取静，此时不过才夜间九点钟，正是大上海华灯初上时候，可是顾宅中能够听到的却唯有院中蝉鸣如泣。
顾乃恒听着那蝉鸣声愈发烦躁，他吩咐跟着非青的司机早已被她打发回来，而她却久久没有回来，是不是自己给了她太多的自由，才回国第二天就这样胆大，还没回来就已经交代了她现在的上海不比从前，日本人到处都是，不平静的很。
女佣忽然来报小姐回来了，顾乃恒立即站起，手中的烟头也猛的按进烟灰缸中，可又随即一笑，重又坐下。苑非青带着一身盛夏的月光进到客厅中，摆摆手皱眉道：“你又抽烟了。”
顾乃恒脸色严肃：“你先坐下，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非青看着顾乃恒一本正经的模样，忽地扑哧一笑，这一笑带着少女的娇憨，笑的顾乃恒有些不知所措。“我如今都这么大了，顾叔叔你怎么还管我这样紧，我在外面看了场电影刚刚回来，所以就晚了一些。”
听到看电影，顾乃恒捏着烟头的手不经意地紧了紧，“和谁一起？”
“就我自己呀。”
顾乃恒满脸不相信，但是脸色稍虞，语气也稍微缓和一些：“你怎么会忽然想一个人去看电影？”
“我下午在街上晃荡时候正好看到电影院里放着我在美国时候看过的一个电影，当时就想要再看一遍，就进去买了一张票啊，事情就这么简单。”非青双手摊开。
“嗯，你若是还没有想好做什么，就先在家里呆着，也并不急着工作。现在时局也有些动荡，过段时间也不迟。”
“不，我想好了，我想去军统工作。”
“军统？”
“我下午遇到一个在国内的以前的同学，他正在军统，现在正在招人。”
顾乃恒没有立即回答，微微低头思考，非青刚刚回国都已经被军统的人盯上了，他们速度未免有些太快。
“现在军统里面有些乱，我不赞成你去。”
“那哪里不乱，整个中国可有不乱的地方？”
“军统我不赞成。现在是战争年代，自然都比较乱。”
“我刚回国，你是又想要我去美国？”
“我是在党内工作，只是不想让你趟这趟浑水。而且军统不同于其它部门，工作都是保密性质，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顾乃恒浓黑的剑眉微微皱起，却也仍是好看的弧度。
“我想去。”
“你长大了。”顾乃恒话音里带着微微的感伤。
非青没想到他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脸上一佂：“你才发现我已经长大了吗，我早就已经长大了，只是你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非青平淡之中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脸上是似笑非笑的悲哀。
顾乃恒偏过头不去看非青，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在灯影里模糊，“都已经过去四年了。”
非青后退了两步，双手垂在身边，脸上仍是似笑非笑，冷冷道：“你说来容易，当年你逼我离开去美国，派人在美国监视我，我不是不知道，你这么狠，我不是不知道，我这四年在美国是怎么过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吧。”
“送你去美国，我也是迫不得已。”顾乃恒抓着沙发边上的手紧了紧。
“说什么迫不得已，有谁逼你送我去美国，有谁逼你监视我不让我回国？”
顾乃恒不回答非青的问题，只是沉默着。月光冷冷照进来，窗户没有关上，夜风吹进来扬起白纱窗帘，像是一双魅惑诡异的素手挥来又挥去，客厅里本是暖色的灯光也让人觉得有些寒意。
苑非青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顾乃恒，烟波不动而自流转，清亮逼人，不动声色的沉默之下是期待的希望，这四年不是没有恨过他，不是没有怨过他，可是下飞机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所以的怨恨全部咽下，此时此刻只要他说一句这四年他一直后悔将她送走，这四年他一直想她，那么这四年她所有的一切不快乐都可以放弃。
可是顾乃恒却只是沉默，英俊的剑眉下眼睛微闭，脸上的淡然显然只是强自压抑出来的表现。
“顾叔叔。”
顾乃恒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震，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女。非青身上穿着一件风琴褶的白色长裙，长发轻轻挽起来，些许黑发垂在胸前，身后的白纱窗帘在她身后如大片白云，而她宛如月下云中仙子。顾乃恒不禁看得呆住了，可是却又猛地站起，拿起衣架上的西装外套匆忙留下一句：“小非你先休息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苑非青早已料到这个结局，站在原地，也不上前去拉住顾乃恒，头向后微仰，脸上泪痕俨然，她本就不该有希望，这一切不过是意料之中，即便问出口也不过是这样一个结局，自己早就知道，何必还要失望。
夜风愈加大了，风鼓起窗帘，也鼓起非青的裙摆，而她站在那里却一点不动，静静地站着，几乎让人怀疑那不是人而只是一尊雕像。
月亮渐渐移了位置，风也停了下来，整个夜都静了，非青拖着僵硬的双腿走到沙发边坐下，伏下身子趴在一旁的桌上，一双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
顾乃恒回到家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他没有想到非青竟然会等到自己回来，神色间又慌忙起来。
非青看到顾乃恒回来也并没有抬头，顾乃恒走到非青身边蹲下身子和她平视，“小非，你何苦呢？”
非青闭上眼睛不去看顾乃恒，声音呆着夜的沙哑：“顾叔叔。”没有了之前的激动。
“去睡觉吧，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想去军统就去那里吧，军统那帮人应该也调查了你的背景，找你并不是无缘无故，你在那里小心些吧。我过段时间可能会被调到重庆，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走吧。”
苑非青重又睁开眼睛看着顾乃恒，疑惑道：“我的背景？”
顾乃恒伸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可是中途却又停下来，“现在国内的局势也是乱的厉害，军统现在正是招兵买马时候，不知道怎么看中了你，也许是看中你的国外教育背景，又是做这一行的，现在交通大学学电子的基本他们都有联系。你若是想去看看就去试试，只是要自己注意安全。”
苑非青点了点头，沙哑的声音里疲惫而感伤，道：“那你什么时候要去重庆？”
“确切时间我还不知道。你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早上再说。”一手搀起苑非青。
非青也是疲乏至极，并没有挣扎，只是在他搀扶下回到卧房。
顾乃恒转身离去，非青抬起手拉住他衣袖，喃喃低声道：“不要再抛下我好吗？”
顾乃恒低下身子，轻轻将非青的手放下，没有说话，转身。
非青闭上眼睛，没有看到顾乃恒转身之后脸上的悲伤。
非青九点钟起来时候静悄悄一片，只剩下蝉鸣在耳，下楼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回忆起来昨晚的一切犹如幻梦，为什么忽然变得那样激动，自己也想不太明白，回来时候还是好好的，这四年来也早已学会了压抑，怎么就忽然那么歇斯底里，这一次回来本来也是打算和他好好和平慢慢来的，果然是生活难以预测。
非青一人坐在餐桌边，慢慢喝粥，在美国时候对于家里的厨子就甚是怀念，幸好四年过去了，厨子起码还没有变。什么都变了，上海变了，自己变了，而这粥的味道还没有变。
“小姐？”
一声低声的呼唤拉回了非青飘荡的意识，转头看去只见李妈在一边站着。
“老爷交代你若是醒了上午先在家里呆着，他中午会回来一趟，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一件事情？他可有说明白是什么事情。”非青一下子有些疑惑。
“没有。”李妈摇摇头。
“我知道了，我上午不出门。”
大概他是想好好和我商量去军统的事情，昨晚吵的那样激烈，自然需要平静的商量，非青想到昨晚，有些恍惚。军统这种保密部门招兵买马自然是要调查清楚，按照顾叔叔的说法军统已经调查过自己，自己回来不过才两天，何德何能让他们这样大费周章还让林先责无意中遇到自己。到底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军统里又藏着什么秘密。反正无事可做，去看看也无妨。
顾家是新式的带花园的洋房，漆成白色的墙在阳光之下颇有些童话的味道，花园并不小，住着各式各样的花草乔木，只是可惜顾家一直以来都没有女主人只是一个男主人，这花园打理的实在是算不上好。
苑非青站在二楼的阳台看着花园，盛夏时分，草木葳蕤，都长得十分繁茂，四年过去了，原来那株夹竹桃也不见了，那棵小桃树不知道是什么种下的，非青趴在白色的雕花栏杆旁边，去看花园的每一处变化。看累了方才坐下，拿起旁边桌上的一本书，那书是顾乃恒看过留在的，扉页上签着他的名字，非青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那潇洒的签名。竟然是《花镜》，没想到他最近在看这本书，转头看看下面的花园，嘴角微微扬起，显然是又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