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天光越来越暗,唯一的孤岛里平静之下波涛汹涌,为了节省天光,上海全城都将时钟拨快了一个小时。整个上海城都多进了了一小时,似乎一切都变得和往常都不一样了,每个人的脚步都匆匆了许多。
“我要去重庆了,相关方面已经安排好了,你陪我一起去吧。”顾乃恒道。
苑非青抬头惊讶道:“这么快?”
“党部的事情已经完了,上面的命令已经下来了,我必须得去重庆了,唐绍仪先生也是看态势绝不肯离开上海的,到了这时候我也不得不走。上次的暗杀也查不出哪一方的行动,上海是呆不下去了。”
非青低头一边啜饮着米粥一边沉思,唐绍仪的事情她也听说过。唐绍仪也算是国民党元老了,只是现在不知为何奔着晚节不保的路而去,去年也搬到法租界之后更是和日本人屡屡接触,森之还有很多南京伪政权维新政府的人,今年三月份,创办文汇报的严宝礼甚至还在文汇报刊登《上海市民函唐绍仪》。顾乃恒在上海也受了重庆方面的命令前去拜访过唐绍仪一次,重庆方面仍是希望能够唐绍仪回归。南唐北吴,毕竟唐绍仪作为同盟会和国民党元老,是辛亥革命南北和谈的北方首席代表,是民国北洋政府的首任国务总理,无论威望还是能力比起现在南京伪政权政府里那批人强的多,日本人自然希望扶持这样一个人作为伪政府的头面人物,而若是他落水,那么对于国民党政府来说可谓是大坏名声。对于当局来说,防止唐绍仪落水,当然是第一要务。
“你也可以申请调到军统重庆区,我们一起去重庆,上海现在这个局面,我不放心你留在这里。”顾乃恒继续说道。
非青仍是低头沉思,她记得上海的孤岛时期是一直延续到1941年才结束的,这三年的上海可谓是风云变幻,想了一会儿抬头道:“我想现在上海区做一段时间再说,而且我现在也已经开始接受培训了,这时候申请调离也不太方便。”
“我和军统方面虽然不是太熟,但你若是想要调离不用担心不方便方面,我可以出面。”
“我还想呆在上海。”非青坚持道。
啪的一声,顾乃恒重重放下筷子,“小非,你就是倔这个毛病!你看看现在的上海,出了租界,外面是什么样子?”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苑非青也是百姓,能够在租界里住着已经是幸运,既然我现在有能力,有机会能够做些事情,又怎么能够退缩。”
顾乃恒身子向后一靠,轻叹一口气:“小非,你真像我年轻时候,上海区这边情况复杂,不适合你一个女孩子,我受了你父母的嘱托,若是你出了事情,我要怎么向云甫先生交代。”
“我会注意安全。而且想来爸爸妈妈也是希望我能够像他们一样多做事,为国为家。”
“小非,我知道你还是生我的气,我。”顾乃恒说到这里却是说不下去,只是定定看着苑非青。
苑非青秀眉一扬,道:“你一直当我小孩子,可是我早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我一个人也能好好的,我在军统一定能够走出我自己的天下。”非青目光坚定看着顾乃恒。
顾乃恒无奈道:“小非,你不要这样,你以前是一个小孩子不错,你来到我身边时候不过十岁而已,现在我知道你早已不是小孩子,你何必如此,非要拿自己的安危和我赌气。都这么久了,你何必为那时候送你去美国生气,那时候送你去也是国内情势考量,去年你不在国内,不知道淞沪会战一场战争多么惨烈,还丢了南京首都。”
非青抬起头淡淡一笑:“我知道国内情势如何正是需要我们年轻人奋斗的时候。我怎么可能是赌气,顾叔叔你不是也说我该有自己的人生吗,我现在便是要开始找我自己的人生。你为什么又要将我绑在你身边。”
顾乃恒一滞,竟是忽然说不出话来,窗外忽地飞过一只鸟儿大叫一声,顾乃恒眼神一乱,又慌忙遮起,语气强硬道:“你必须和我一起去重庆。”
“我不去。”非青也是坚持。
“必须去。”
“你说我要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我不是四年前的那个傻姑娘了。”非青脸上淡淡的笑容早已洗去,只剩下凄惶的恳求之色,那颜色之中蕴含的种种深意早已超出言语之外。
顾乃恒转过头看向窗外,窗外正是一片晴光,草叶之上新洒的水珠折射着阳光,带着新生命热腾腾的鲜活,花开正好风正好,可是人生水远山长,哪里又只是这样的晴天芳草。
“小非,你不要任性。”简短一句话里带着坚定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一次我不会再听你的话。”苑非青将膝上的餐布拿起放在桌上,站起来向顾乃恒深深看了一眼,转身上楼而去。纤细的少女的背影在楼梯上一节一节上去,裙摆上飞扬起的是少年人的轻狂。
顾乃恒久久看着非青的背影,直到非青消失在楼梯之上也没有收起目光。她早已不是那个含着眼泪来到自己身边的小女孩了,时间在变,很多事情渐渐就变了,可是她的性子却是仍是这般没有改变,四年前的那个吻常常似乎觉得还留在自己唇上。顾乃恒眉头紧紧皱起,不行,怎么可以,两人之间隔着的鸿沟是那么深,那么深,他没有勇气跨越,再往前多跨一步就是向深渊更近一步。。
非青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阳台边,看着外面骄阳如火,远处的教堂尖顶直直插向天空,天空是通透的蓝,风里若有似无的叮铃叮铃的电车声音从耳边飘过去,带着尘世的微弱的牵挂。她站在日光下,太阳晒在她胳膊上,像是无焰的火在她的臂膊上烧着,从臂膊烧到心里,她静静看着外面,可是心却是如在火烹,和顾乃恒一起去重庆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又何曾不想日日能够看到他,可是内心中却似乎还有着一种想法悄悄潜行着,离开顾乃恒,离开这个绑了她的心十几年的人,刚回国时候的她本是满腔希望,可是一场场的谈话所表明的结果无一不是寒心寒心再寒心,即便此刻她的手臂之上是盛夏最炎热的阳光,她也丝毫感受不到这阳光的热,木肤肤晒着,并不躲到一边避开阳光。也许离开,才是对的。
很多事情,强求不如放手。
很多时候,放手不如离开。
很多人事,离开不如忘记。
苑非青呆呆站在阳台上,阳光渐渐西斜。
七月的中国正如天气一扬炎热而焦灼,武汉保卫战打的如火如荼,全中国的目光都注视着那一片悲惨的土地。花园口决堤,炸药响在黄河大堤上,黄河下游地区皆为泽国,不得不选择的以水代兵,虽然遏止了日军继续向郑州进军,挡住了日军在河南境内的进攻势头,但是却又让黄泛区中颗粒无收,哀鸿遍野,无数灾民被迫离开家乡。
徐州失守之后,黄河决堤,日军被迫改变进攻路线,以主力沿长江两岸,一路沿大别山北麓西进合攻武汉。
顾乃恒手里正拿着今天的报纸,头条便是冈村宁次的不对再海、空军的掩护下,对九江开始了总攻,武汉所属第九战区司令李宗仁染病,副总参谋长白崇禧负责战场指挥。战场的情况他早已先于报纸知道,他所知道的更是要比报道多上许多,所以只是随意扫几眼便又将报纸放下。此次重庆方面让他急速回到重庆,后面的命令虽未说明,但是他也猜得出三分,武汉那边战事这样焦灼,健生(白崇禧字)在武汉前线,上海党部的事情已经做完,而唐绍仪也根本劝不动,军统那边得到的情报说相传唐统一,一伺军事上达到相当败绩程度,即进行与日议和。现在武汉保卫战如火如荼,结果难测,但是唐这边已经无可奈何,重庆方面也是这样考虑召他快离开,以后估计不会再在上海久呆。既然非青不愿意离开上海,让她随着自己一同到重庆,也并不一定对她来说是一个好的选择,重庆那边虽然离战场已远,但是实际上的危险却是一点也不少,上海租界离暂时来说应该近期还是安全的。
非青从楼上下来,一身利落的黑色,没有丝毫多余的颜色,长长的黑发扎起来是高耸的马尾,走向餐桌边坐下,道:“是今天下午几点钟的飞机?”
“下午三点,你仍是不愿意和我一同走吗?”
“我送你,也许过段时间我会去重庆找你。”
“我不一定是总在重庆。”
“那是哪里?”
“不知道。我总是一直和你联系的,不用担心我,你要好好注意安全,军统的事情那些暗杀的你绝对不要参与,太危险。”
“我会注意的。”
两人的对话简短而冷淡,虽然两人周遭都是一片姹紫嫣红,但是却是如在黑白默片之中,每个人的对话都是不自知的克制而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