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过,叶子变黄,玉米的身体机能逐渐衰竭,渐渐老去,走向生命的终点。
如果你认为,一棵玉米是这么死去的;我告诉你,你的想法错了。没关系,我以前也这样犯错,当我在玉米之乡——东北吉林,亲自见证了一棵玉米的死去,我完全被玉米复杂的死亡过程折服。
东北的冬天,是从秋分前后开始的。我所认为的冬天,是在田野上能看到白扑扑的霜为标志的。冬天的到来,是玉米死讯的前兆,也是收获的信号。是的,在我看来,东北没有秋收,这里的庄稼,在秋天还在继续光合作用,为颗粒饱满做最后的呼吸。
玉米已经为冬天的到来做好了准备,尽管它们的叶子还散发绿色的光芒。第一场霜来临,那棵玉米最顶部的叶子,已经受足了阳光的宠幸,它们在前几天已经黄斑点点。这场霜对于它们,像是染色剂,一夜之间全被染成橙黄。霜后的第一个早晨,若是从远处看,黄灿灿的玉米地泛着一层白粉,你没有理由不相信玉米已经成熟;若是走近看,其实不然。
我就是在这样的早晨,走近了一棵玉米。当我们的距离,只有几步之遥时,惊奇地发现,整棵玉米的大部分叶子——除了顶端的几匹,全是绿的,富有朝气的颜色像是一束束目光,我看着它,它看着我,似乎在祈求什么。我伸出手,轻轻拂去一片绿叶上的白霜,像是擦去镜子上的雾气,让绿呈现得更清晰。叶片冰凉,让我生出丝丝怜悯,我继续拂去其他绿叶上的霜。一片一片,揭开它们夜幕的面纱。
就在这个过程,我又有了新的发现:靠近顶部黄叶的两三匹绿叶,给了我异样的感觉。鉴于玉米的死期已经来临,也是为了更好地认识玉米的死亡历程,我毫不犹豫地伸手,撇下了那几片质感不同的绿叶。拿在手上,仔细看,原来叶片已经干枯,绿色只是它们面对死亡的表情。
之后的几天,每个早晨,我都踏霜来到玉米地,在同一棵玉米前驻足。每次,我都会在上次撇下绿叶的下端,再撇下几匹绿叶。我知道,一个夜晚对于一棵玉米,就是几匹叶子的噩耗。然而,它们的死亡,又显示着生命消失的匆忙——来不及贡献身体里最后的绿色素。在我们看来,黄色才是田野枯萎的象征,那是一种生命走向终极的颜色。看着那些已枯的绿叶,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生命尚未走到尽头的衰竭。
这是残酷的想象,却是无法回避的联想。
尽管如此,一棵玉米的死亡,还没有到最残忍的时候。当我像往常一样,迎霜来到玉米地,那棵玉米生长的地方,只剩下一根玉米秆的斜切面,凸出地面一寸多,孤零零地插入土地中。远处,一位弯着腰的庄稼人,左手握住一棵玉米,右手的镰刀向怀里一拉。就这样,一棵又一棵的玉米被截断,脱离了经过春夏秋孕育的土地。那些留在地里的玉米根,斜面上还在冒水,聚成一颗颗,泪一般,或许是玉米血液吧!
庄稼人割了玉米,放成整齐的一排排,田野里就成了三种颜色。灰色的是裸露的土地,黄色的是玉米顶部的叶子和玉米秆,绿色的是橙黄之外的叶子。我站在一排整齐的玉米秆旁,看着那些无奈的植株,玉米棒子下边的几片叶子,还泛着生机的绿光,它们是另一种绿色,还没有失去光合机能。遗憾的是,阳光升起之后,都会变成干瘪的枯叶。我久久地盯着那些还有生机的叶子,似乎看到了一种离别的悲壮。
几天之后,当我已经为一棵玉米的死亡立了墓碑,无意间又经过了这片玉米地。这是在一个下午,一天阳光的照射,空气变得温暖舒适,空中飘扬四散的片状粉末引起我驻足。此时的玉米地,又成了另一番景象。玉米棒子已经被“突突”的拖拉机搬回农家,田野里一排排黑乎乎的,不远处鲜红的火苗闪闪烁烁,火苗的前方一个人影晃来晃去。我放眼前方,显然,这里刚刚发生过一次人为的“火灾”。只看到一根根玉米秆横躺着,有的表皮烧得焦黑,有的还泛绿;透过丁点绿色,我明白了这场火的意义。玉米秆是东北农家重要的柴火,玉米叶子易烂,不耐火,不适合做柴。玉米叶子薄,干枯起来容易,玉米秆需要个把月才能完全失去汁水。农家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一把火完成了二者的分离。
看着烧得焦黑的玉米秆子,我的心猛地顿了一下,像是走路遇到了坎。原来,一棵玉米的死亡过程,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其缓慢程度超乎了我的料想。我没有见过殡仪馆里火化人的过程,从殡仪馆带走的,都是一把灰;可我觉得,玉米地里的这场火,比殡仪馆火化更残忍,就让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或许更符合我们的视觉。现实的很多时候,都是与思维不统一的,谁能为了严冬的生存,贸然地让土地里多一层灰烬呢?也多亏这一把烧得不够旺的火,延续了一棵玉米一生的旅途,也延续了其存在的意义。
我没有等到这些玉米秆子完全干枯,就离开了东北的乡村,可它们走向死亡的历程,已经被我深深地铭记、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