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小说可以从语体区分为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两大系统。两者之间存在彼此影响和相互转化的情形，但总体来说，其发展过程、艺术特点都有明显不同。在文言小说系统中，主干是志怪与传奇。
神异的世界
在论析小说的起源时，人们通常会追溯到上古神话。从理论上说，这也是不错的。推想起来，上古神话作为口头文学流传时，应该有比较丰富的故事内容，但可惜以文字形态记录和流传下来的材料都非常简略，其文学价值受到削弱。
后世又形成一些新的神怪灵异故事，形成文字，就是通常所说的志怪小说。这种故事从泛义上说其实也是神话，它以幻想的方式解说人与外界事物的关系，同时表现生命的意欲。但志怪产生的年代较迟，已经不像上古神话那样，代表人们基本的世界观念和知识体系，因此也不具有系统性。
志怪小说在魏晋时代进入兴盛阶段（也有署名汉人之作，如题为班固作的《汉武帝故事》、《汉武帝内传》，但是否出于伪托尚存争议），鲁迅认为这是缘于汉末巫风大畅和佛教传入的刺激。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在于魏晋时期社会思想比较活跃自由，人们对不那么正经的读物抱有较浓的兴趣。简而言之，魏晋志怪既是社会中神怪灵异传闻的记录，又是人们的好奇心理的表现；其中优秀的故事，更是体现了活跃的人生情趣。这类故事虽然情节比较粗略，却建立了中国文学一系列重要的母题，在后世创作中衍生了丰富的变化。
由于不受重视，古代小说非常容易散佚。两晋之际干宝著有《搜神记》，是汇集众书而编成的，因而成为魏晋志怪小说中具有集大成性质和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种。它自身也经过散佚和重辑，但尚能大致保存原貌。
《搜神记》的内容很广，其中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爱情故事。如《韩凭夫妇》写宋康王见韩凭妻何氏美丽，夺为己有，夫妇不甘屈服，双双自杀。死后二人墓中长出大树，根相交而枝相错，又有一对鸳鸯栖于树上，悲鸣不已。这故事与《孔雀东南飞》有很多相似之处。《吴王小女》写吴王夫差的小女紫玉与韩重相爱，因父亲反对，气结而死。韩重来墓前相吊，她的鬼魂将韩重邀入墓中同居三日，完成了心愿。这个故事对婚姻不能自主的社会规制表现了强烈的反抗，情调悲凉凄婉，而紫玉的勇毅与执著尤其令人感动。
《干将莫邪》则歌颂了人民对于残暴统治者的强烈的复仇精神。此故事原出于《列异传》，但《搜神记》所增饰的复仇情节尤为壮烈。故事写干将莫邪为楚王铸剑，三年乃成，被杀。其子赤比长大后，立志报仇。某日于山中遇一客——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
“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瞋目大怒。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 ”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堕汤中。三头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
文中写干将莫邪之子以双手持头与剑交与“客”，写他的头在镬中跃出，犹“瞋目大怒”，不但是想象奇特，更激射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它以悲壮的美得到鲁迅的爱好，被改编为故事新编《眉间尺》。
追仿《搜神记》的志怪小说集有《搜神后记》，题名为陶潜作。其中《白水素女》一则写谢瑞捡得一大螺，此后每日外出劳作，便有“天汉白水素女”自螺中跃出为其操持家务。后世“海螺姑娘”的故事出于此，“天仙配”的故事也由此演化而来，它代表了普通人对美好生活的幻想。
南朝刘宋宗室刘义庆主持编撰的《幽明录》体现了志怪小说的重要变化。此书记载的大多是新出的故事，并且多述普通人的奇闻异迹，虽为志怪，却有较浓厚的时代色彩和生活气氛。其文字比《搜神记》等显得舒展，也更富于辞采之美。如《卖胡粉女子》一则，写一富家子爱上一卖胡粉女子（胡粉是搽脸用的），为了看到她，每日都去买一包胡粉。后二人幽会时，男子“欢踊遂死”，女子因一时慌张而逃走。男方父母从儿子箧笥中积下的胡粉查到了她，告到官府。女子表示自己并非因为怕死才逃走，“乞一临尸尽哀”。当她抚尸痛哭时，男子复生醒来，二人遂成夫妇。这故事对男女主人公的私通行为表示赞美，除了死而复生的情节，完全没有神异色彩。这样的作品，已有脱离志怪而着重于人间生活的倾向。《幽明录》中一些离奇的故事也每每具有较浓的感情气氛。如《庞阿》一则，写石氏女爱慕美男子庞阿，身不得随，精魂常于夜间来庞家，最终二人结为夫妇。这是最早的一个离魂故事。
除外，较好的志怪书，还有十六国时王嘉原作、梁萧绮删订的《拾遗记》和梁代吴均的《续齐谐记》。
名士风流
在志怪小说流行的同时，魏晋以来还产生了一种专记名士言行的书，虽然所涉及的大多是显赫的历史人物，但所记事情，以反映人物的性格、精神风貌为主，作为史实来看，绝大多数无关紧要，在真实性方面也不是很严谨。这类著作也被列为小说一类，今人称之为“志人小说”或“佚事小说”。较早的有东晋中期裴启的《语林》和晋宋之际郭澄之的《郭子》。二书均已散佚。同类著作中唯一完整地保存下来、也是集大成的一种为《世说新语》，署名为刘义庆撰，但一般认为主要是由他周围的文人完成的。
《世说新语》分为德行、言语等三十六个门类，记述的人物事迹以东汉至东晋为主，尤重于两晋。这是中国历史上较为特殊的一段时期，社会动荡不宁，思想文化却异常活跃。当时的士族文人拥有特殊的社会地位和优越的文化素养，重视个人尊严和个性自由，崇尚智慧和艺术趣味，追求优雅的风度，成为士族阶层的风气。《世说新语》集中表现了这种时代文化特征。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任诞》）这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心情被自然所感动，兴致起来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种自由放达而颇有诗意的生活方式，是当时人所推崇的。
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伤逝》）吊丧在上层社会是非常隆重的活动，它有一整套的仪规。但对崇尚个性自由的名士来说，过多的程式会使感情僵化甚至陷入虚伪，所以宁可不顾礼仪，任由感情自然地宣泄。
《世说新语》和一般意义上的小说是不同的。它没有铺叙或过多的描写，善于用简洁隽永的文字，表现人物最富于意味的动作和语言，往往寥寥几笔即勾画出相当生动的人物神态。这种文字风格被称为“世说体”，深受后人的喜爱。
奇人与奇事
唐代文言短篇小说通称为“传奇”，它是中国古代小说成熟的标志。明人胡应麟说：“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 ”（《少室山房笔丛》）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更明确地指出，唐传奇与六朝志怪相比，“其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传奇”的字面意义就是情节离奇或人物行为不寻常的故事，明、清在南戏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戏剧也叫“传奇”，这需要注意区分。
唐传奇早期的作品，还留有明显的六朝志怪的特征。如《古镜记》写王度得到一枚古镜用以制服妖精等灵异事迹，《补江总白猿传》写一个白猿怪化为人形劫掠妇女的故事。不过，比起六朝志怪来，这些小说情节更细致些。
传奇至中唐臻于极盛。首先在志怪传统中形成了新颖的爱情小说，它使传奇和志怪形成明显的区分。沈既济的《任氏传》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故事写因贫穷而托身于妻族韦崟的郑六，邂逅狐精所化的女子任氏，娶为外室。韦崟本富贵而落拓不羁，爱任氏绝色，欲强行占有，而任氏终不屈服。韦崟为之感动，从此二人结为不拘形迹的朋友。后任氏被猎犬咬死。
《任氏传》是古代第一篇优秀的狐女故事。以往小说中的神怪形象，作者所强调的是其诡异的一面，而本篇中的任氏虽是个狐精，她的言行及情感都是充分人性化的，显得十分生动可爱。如任氏力拒韦崟的一节写道：
……崟爱之欲狂，乃拥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曰：“服矣。请少回旋。”既从，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
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抗拒而神色惨变。崟问：“何色之不悦？”任氏长叹息曰：“郑六之可哀也。”
任氏的感叹，其实就是指责韦崟自恃有恩于郑六才敢如此霸道。韦崟不愿被她这样看待，表示谢罪，放弃了占有她的念头；而任氏知道韦崟深爱自己，在“不及于乱”的前提下同他保持了不同寻常的亲昵关系。这种深入人物心理的细腻描写，是以前的小说不曾有过的。
李朝威的《柳毅传》和《任氏传》有相似之处。故事写洞庭龙女嫁泾河小龙，受到厌弃虐待，落第返乡的举子柳毅为之传书洞庭龙宫，龙女的叔父钱塘君飞赴泾川救回龙女，并作主将她嫁给柳毅。但柳毅因钱塘君的态度带有强迫的意味，遂严词峻拒。然柳毅与龙女实有相慕之心，所以龙女后来抗拒了父母让她再婚的安排，设法与柳毅结成夫妇。这篇小说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同时又能刻画鲜明的人物形象。
元稹的《莺莺传》则是第一篇完全不涉及神怪情节、纯粹写人世男女之情的作品。故事概略在谈戏剧《西厢记》时已有简要交代，兹不赘述。小说中的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又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充满伪善气息的辩护，这是令人讨厌的。但作者将莺莺的形象描绘得十分动人。她端庄温柔而美丽多情，在犹豫中与自己所爱慕的男子冒险结合，而终于成为自私的男子的牺牲品。她的渴望和幽怨中，埋藏着深深的痛苦。由于这个故事包含着青年男女向往自由爱情、由彼此慕悦而自相结合的因子，在后来的文学中得到重大的改造而成为经典。
唐传奇中的关于男女之情的小说多写士子与妓女的关系。
这一方面与唐代城市经济发达、士人常流连于青楼的社会特点有关，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正常”的婚姻关系大抵并非因两情相悦而形成，所以文学中所表现的较为自由的恋爱反多在婚姻以外。这方面著名的作品有蒋防的《霍小玉传》和白行简的《李娃传》。
《霍小玉传》写沦落娼门的女子霍小玉与士子李益相爱，自知不能与之相伴始终，只求李益与自己共度八年欢爱时光，而后才另选高门。然而李益虽声称誓不相负，却很快就因奉母命定亲，销声匿迹。小玉求一见而不可得，以致卧床不起。后一黄衫豪侠强挟李益来见，小玉怒斥其负心无情，愤然死去。
霍小玉与李益立八年相守之誓，是在不幸的命运中想要抓住自己的生命的一种苦苦挣扎，然而这一点希望也被自己所爱的人破坏，使她坠入黑暗的深渊，这会令人感受到社会是何等不合理和无情。小说的悲剧性结局、小玉爱和恨都极端强烈的性格，都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它在反映生活的深刻性和表达感情的强度上，超过了其他同类题材的作品。
《李娃传》则有一个幻想式的大团圆结局。小说写天宝年间一位“荥阳公子”赴京应举时恋上娼妓李氏，资财耗尽后被鸨母设计抛弃，沦为唱挽歌的歌郎。被其父发现后，说他玷辱家门，鞭打至昏死而弃之。公子浑身溃烂，沦为乞丐。一天在雪中哀叫，李氏听到后悲恸自咎，自赎身而与之同居，勉励他读书应举。公子终于步入仕途，并与父亲相认，后渐至显达，李氏也被封为汧国夫人。
这篇小说艺术上具有相当高的成就。首先，它在虚构方面富于想象力，故事情节比以往任何小说都要复杂，波澜曲折，充满戏剧性的变化。它的结局完全是异想天开，但这也显然反映市井社会中人们的一种善良愿望和心理需要。而在展开这一复杂的故事时，小说的结构非常完整、叙述十分清楚，很能够吸引人。其次，虽然这篇小说的虚构性特别强，但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却有很多真实动人、描写细腻的细节，如关于东肆、西肆赛歌的描写，令人如见唐代城市生活的景象。这反映了小说作者构造具有真实感的场景的意识和能力。再有，主要人物李娃的性格也比较丰富。她开始参与对公子的欺骗是由其营生性质所决定，后来又把他从悲惨的境地中拯救出来，则显示了内心的善良天性。这种描写是有一定合理性的。
唐传奇中还有一类讽世主题的作品，以沈既济的《枕中记》和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最为著名。《枕中记》所写即“黄粱美梦”故事：热衷功名的卢生，在邯郸旅舍借道士吕翁的青瓷枕入睡，在梦中身历仕途风波，也实现了他“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的人生理想。一旦梦中惊醒，身旁的黄粱饭犹未蒸熟。他因此大悟，表示接受吕翁借此梦而施的“窒欲”之教。《南柯太守传》命意与《枕中记》略同，述游侠之士淳于棼醉后被邀入“槐安国”，招为驸马，出任南柯郡太守，守郡二十年，境内大治。孰料祸福相倚，先是与邻国交战失利，继而公主又罹疾而终，遂遭国王疑惮，被遣返故乡。这时他突从梦中醒来，方知前事皆醉梦中幻象，而所谓“槐安国”者，乃庭中大槐树穴中的一大蚁巢。因“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
上述两篇小说，中心完全是对现实的人生意义的思考，故事的奇异情节也主要起到使主题更为显豁的作用。它们一方面表现出佛道思想所宣扬的以俗世荣辱为虚幻的人生观，同时也反映出士大夫阶层中一些人试图疏离于群体生活及其价值观的愿望。
前面所介绍的传奇名篇都出于中唐。晚唐时期传奇创作稍显衰退，但却有一种新的题材兴起，就是豪侠小说，其中最著名的为《虬髯客传》。此篇旧题杜光庭作，近年研究者多认为它原为裴铏小说集《传奇》中的一篇。
小说写隋末天下纷乱，权臣杨素的宠妓红拂私奔李靖，又在客店中遇到意在图王的“虬髯客”，与之结为兄妹。后来虬髯客见到“李公子”即李世民，知其“真天子也”，遂将资财尽赠李靖夫妇，脱身远去，后在海岛称王。这是一篇艺术性很强的作品。首先它描绘人物极富英雄气概，如红拂一侍女耳，视权重天下的杨素为“尸居余气”，见李靖可嫁，便夜奔叩门；虬髯客虽自知不能胜过李世民，也绝不愿俯首称臣，为其驱使。这种文学形象作为平庸人生和卑琐人格的反面，代表着人们对于自由豪迈的人生境界的向往，有其独特的感染力。同时，所谓“风尘三侠”，各有其个性和风采，在彼此映衬中更显得生气勃勃，这也是很好的构图式的配置；而小说于英雄豪迈之气中，穿插儿女之情的旖旎，读来尤觉深有情趣。
裴铏《传奇》中另有《昆仑奴》，写一老奴武艺高强，为其少主窃得他所爱的豪门姬妾，使二人如愿以偿；《聂隐娘》写聂隐娘自幼为一女尼携去，习得武艺近于神异，后世武侠小说实滥觞于此。这类小说中的人物不仅技艺超群，行止亦不循常规，难以常情揣测，显示出想象世界中人生的奇妙，给人以阅读的快乐。另外袁郊的《甘泽谣》中有一篇《红线》，也有近似的趣味。
恋爱很不容易
宋代的文言小说大体是六朝志怪和唐传奇的余波，数量不算少，但文采和想象力都比较薄弱，成就有限。比较有特点的是一些关于宫闱传说的故事，如秦醇的《赵飞燕外传》，写汉成帝的宠妃赵飞燕；托名颜师古的《大业拾遗记》和无名氏的《海山记》、《迷楼记》、《开河记》，记述隋炀帝荒恣失政的事迹；乐史的《杨太真外传》，述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这些小说大多带有政治批判的色彩，但写作的主要动机，其实是迎合普通人对奢靡的宫廷生活的猜想。
元代文言小说更见衰落，但却出现了一部小说史上非常特别的作品——《申王奇遘拥炉娇红记》，简称《娇红记》。它的作者不太清楚，或署为虞集著，或署为宋梅洞著。这篇小说长达一万七千余字，在文言小说中是空前的。
这篇小说的情节既不新奇，也算不上复杂：书生申纯至其舅父王通判处作客，与表妹娇娘相恋，以至私通。申生后请媒人至王家求亲，遭到王通判的拒绝。其后申纯考取进士，王通判也同意二人结合，但帅府的公子得知娇娘美丽，前来求亲，王通判又把娇娘许给了他。见事已无望，娇娘遂绝食而死，申生亦自缢身亡，二人死后成仙。
《娇红记》以简单的故事形成如此宏大的篇幅，是因为作者对故事发展过程写得十分深细；它的情节之曲折，细节之丰富，描述之细腻，都是过去的文言小说从未有过的。举例来说，单是写二人从相识到确定彼此的爱情，就约有四千字，作者通过一系列琐细的事件，来呈现他们怎样互生好感、相互试探、逐步走近，直至两颗年轻的心热烈地融合在一起。在这以后，转入二人为维护自己的爱情而与压迫势力反复的抗争，也同样是委曲周至。
这种写法其实已经包含了对小说的一种理解：小说不仅要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且需要虚构活生生的生活场景；不仅要写出人物的行动，而且要深入人物的心理。唯有如此，小说才能真正发挥其艺术上的优长，通过想象表现人的生活意欲与环境的矛盾，使读者在虚构的真实中不知不觉地受到感染。就此而言，《娇红记》已开了《红楼梦》的先河。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努力，暴露了《娇红记》不可克服的缺陷。文言是一种与日常生活语言脱离的书面语，适合写简洁而精致的小说，但是作十分细腻的描述时，由于阅读和心理反应不能同时完成，它产生了一种抵抗力，使读者无法沉入到小说的虚构世界中去。在此情况下，语言反而显得冗杂累赘。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中国古典小说朝着白话方向转化，从表层原因看是由通俗性的需要造成的；从深层原因看，实际是由小说艺术自身的特点决定的。
迷人的狐鬼
从晚明到清中期，记述鬼怪灵异故事的文言小说在文人士大夫中甚为流行，既表现奇思异想，也借以抒发幽怀。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将这一趣味发挥到极致。
蒲松龄是个才华卓杰而运气极坏的人，在科举场上考到老也没能中举，长期在官宦人家教私塾糊口。大致从中年开始，他一边教书一边写作《聊斋志异》。这部短篇小说集是志怪与传奇体的混合，总共近五百篇作品中，约有半数为不具有故事情节的各类奇异传闻的简单记录，另一半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多为涉及神鬼、狐妖、花木精灵之类的奇异故事。
由于作者一生受尽科举之苦楚，与此有关的故事总是饱含其内心的辛酸与愤怨，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如《三生》篇写名士兴于唐被某考官黜落，在三世轮回中与该考官的后身为仇，这种永不能解的怨毒，正是蒲松龄自身心态的反映。然而，蒲松龄同时却又是一个感情丰富、极富于幻想的人；在幻想的世界中，他的幽塞晦暗的心灵得到了解放，许多像梦境一般美丽的狐鬼与人相恋的故事便由此而产生。像《娇娜》、《青凤》、《婴宁》、《莲香》、《阿宝》、《巧娘》、《翩翩》、《鸦头》、《葛巾》、《香玉》、《绿衣》等，都写得十分动人。这些小说中的主要形象都是女性，或憨直任性，或狡黠多智，或娇弱温柔，但大抵都富有生气。因为她们是狐鬼花精之类，无法以礼教的准则来约束，也不像世人有很多利害的计较，所以在感情生活中她们大多采取主动的姿态而少有畏惧，她们对情人的选择也只听从感情的支配。总之，她们是甚少受到人间文明法则污染的一群。而《聊斋志异》长期以来为人们所喜爱，也主要是因为这一类故事。
当然，所谓狐鬼花精之类只是作者对人间女性的梦想借着伦理疏隔而化出的幻影。而《聊斋志异》故事的格外动人之处，就在于能够在匪夷所思的幻想中表现真挚的情感；而且，真实的人情和生活经验在奇异的情节中由于变形而显得尤为鲜明。如《绿衣》写于生读书于深山旧寺中，忽有女子飘然而至，“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两相欢爱，后此女无夕不至。一夕共酌，于生发现那女子妙解音律，请她为自己作歌曲演唱：
（女）遂以莲钩轻点足床，歌云：“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罗鞋湿，只恐郎无伴。”声细如蝇，裁可辨认，而静听之，宛转滑烈，动耳摇心。
歌已，绿衣女忽然变得满心疑惧，并伤感地说：“妾心动，妾禄尽矣！”至晨将去，乞于生相送出门──（于）方欲归寝，闻女号救甚急。于奔往，四顾无迹，声在檐间。举首细视，则一蛛大如弹，抟捉一物，哀鸣声嘶。于破网挑下，去其缚缠，则一绿蜂，奄然将毙矣。捉归室中，置案头，停苏移时，始能行步。徐登砚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谢”字。频展双翼，已乃穿窗而去。自此遂绝。
绿衣女子原来是一只蜂儿所化。她那微弱的生命被强暴的外力所窥伺着，却不顾危险，仍然要获得哪怕短暂的欢爱。在这缥缈的故事中，哀伤的诗意令人难忘。
《聊斋志异》的语言也颇有特色。它用简洁而优雅的文言叙事，而人物的对话虽亦以文言为主，但不仅较为浅显，有时还巧妙地融入白话成分，以摹写人物的神情声口。像《翩翩》写仙女翩翩收留了落魄浪子罗子浮，以树叶为情郎制作锦衣。某日有一位“花城娘子”来访，罗二度偷戏花城，他的衣衫均变回片片黄叶，当场出丑——花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芦娘子，恐跳迹入云霄去。”女亦哂曰：“薄幸儿，便直得寒冻杀！”相与鼓掌。
写二女相为戏谑的口吻，十分灵动。这故事也非常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