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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三片绿叶(1)

真的,小时候,我就盼着出一趟远门,有什么在吸引着我?不知道。只要是远远,远远的。

这几年,我在远离故乡五六千里的北京却又时不时地梦见我那建造在赤红土地上的村庄。好像还是小时候,我站在村口等谁,眼巴巴地望着东边。我们村子的东北边是黑麒麟山,山上尽是大石头,黑色的,上边长满苔藓,层层叠叠,长年的雨水沤的;东边,是红麒麟,赤土山,像一堆堆着的炭。村口一条赤红的大路,一直通到那儿。这是去外婆家的路,阿母总一个人去,怕我走不动。天傍黑,我常常站在村口等。我对那炭火似的红麒麟便仿佛总是有所期待。我在等待日出。薄薄的雾,天地灰灰的,赤土路也有点儿苍白,直到红麒麟。我发现那山也焦急,焦黑,被背后的一派光亮逼得坐立不安,那堆炭却连一个火星也没有。经晨风微拂,骤然有了生气,呼的腾起一团火,是一个火球,软软的,清新活泼,像个光屁股的娃娃,赤土地之子,把自己的光彩映照在土地母亲的脸上。红麒麟变成光芒,向四边迸射。碧波荡漾的庄稼地,有了万般生机。那赤土路仿佛是红日光在庄稼海里的倒影了,一直泄到我的脚下,赤土路红亮亮的。

听说,吃了南美洲的一种什么植物,好像是仙人掌的果实,人才会做有色的梦。我没吃过那果子,我却做出了有色的梦。有时,整个儿带色儿,有时是黑白的、灰灰的,挺乱,但某一点,一个花瓣、一只镯子、两片嘴唇……是带色儿的,这时候的色儿,往往很纯,常常是红色。

我反复多次地做这样类似的梦,色彩是浓烈的。醒了一想,却又有些失望。红麒麟并没有那么红,我小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日出。夏天的夜晚,阿母常常坐在门口的石床上,摇着蒲扇,在繁星闪烁中,讲一些能深深钻进孩子心里的故事。天原来是低低的,有人站在屋顶上,拿根竹杆,往上一托,他本想稍稍托高点儿,省得压得慌。哪知道,他就这么一直飞上去……天变得离地这么远。她叹了一口气。那,天有边吗?没有。她摇了摇头,极认真的。有一个人,他要去寻找天边。他一直往前走,后来头发胡子都白了,也没找到。抬头一看,天边近得很,可怎么走,它却总是那么不远不近,这是很奇的事。月亮带着五彩的光圈。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天没边,海没角。她又摇了摇头。有点儿忧伤,却又有点儿高兴。

到远远的地方去,这是我儿时的梦。长到十几岁,还是这个梦。梦魂牵绕,苦苦的。

亲戚家都离得近,一样的田间小路,一样屋角翘翘的房子,一样的鸡、狗、猪。圆不了梦。

再有就是“远足”,学校年年组织“远足”。小孩子腿软,不敢走得太远。于是,有了歌谣:一片寺,一遍没两遍。走怕了。

乡里人是历来就怕出远门的。就磨脚皮,谁受得了?有些顺口溜很滑稽:一日去安海,三日不会拉屎(闽南话里,屎和海押得上韵);一日去泉州,三日身子不能伸缩。安海才七里地,可能是说着玩。泉州,五十里,厦门,一百里。路在脚下,望而生畏。

终于有了机会,村子里驻军。有一辆大卡车,上泉州去,我央他们捎上我。我站在上边,手扶车头,任狂风吹拂。泉州东西塔从地平线上钻了出来,刺向青天。到了泉州,人家办事走了,就把我抛下了。那时,我还小,可我不怕,头一回走这么远,心里兴奋得很。到泉州干什么?不知道,我不会逛商店,也不会玩儿,我只是在街上走一走。自己都觉得奇怪,目的就这么一点点,远。这就满足了。兜里连一个蹦子也没了,得走回去。把腿都走肿了,把脚都走烂了。我一无所获,可我高兴了很长时间,我出了一回远门了。

我喜欢看天地衔接的地方,从我们的村口往西望,天边尽是山,蓝灰色,纯极淡极,极为飘渺遥远。在山那边,也有一个孩子。孩子都有梦,不知他做的是什么样的梦。考中学,把我们考到一个班。他叫林。山那边的孩子理发挺可乐,黑白分明,头上像扣个小锅,强烈地衬着他的脸皮,有点儿蜡黄的脸皮。脸上淡淡的雀斑,构成中间色,在它们之间做了些调和。中式上衣,倒是缝了塑料扣子,但还穿抿裆裤,光脚。雨天,裤子卷到大腿根,很薄的布做的中式裤子,不是一层层往上卷,卷席子似的,用两个手心往上一顺,就得了。叭唧着满地泥水,踢一屁股泥点子。书包夹在胳肢窝里。头上戴个斗笠,倾斜着,顶着风走。不是走,是跑跑停停,停停跑跑,房檐屋角地躲。到大榕树下,也住住脚。风逗着玩儿,把积在树冠上的水抖下来,大水滴,噼哩叭啦。撒丫子还跑,呼哧呼哧,叽叽嘎嘎地乐。可他在班里不爱说话,还常常垂着眼皮,老默默的,谁知道他有过什么梦?

梦,总要表现出来,班里出黑板报,我画了个报头。把整个年级的同学都震了,连别的年级的同学,也成群结伙地来瞅瞅。我时不时地,也瞅上一眼,心里挺美的。看来,都有相似的梦。我的梦才拨动他们的心弦!远远的,是什么个样子?就“远足”最远,我便画远山古寺。古寺在崖头上,金色的屋顶,白墙,红色的寺门,这都没什么。崖头衔着一轮红日,这也算不了什么。我别出心裁,把擦在黑板擦上的粉笔灰,吹到黑板上。就着黑板擦一吹,就沾上了。远山古寺便云雾缭绕。带着一点儿云霞的红日头,也骤然由生硬变得柔软,有了生命,在动。林不言不语地,站在那儿看,眼睫毛都不闪动。难道他也做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梦?!

那时,我最怵作文课,肚子里没词儿。大部分同学,也都兴味索然。老师在台上教应该怎么写怎么写,像说天书。换了个老师,姓蔡。出的题目,一下子从天上掉到地下。写一个同学,同班的同学。同学们活跃起来,像一锅沸水。三个同学得了最高分,有两个,我这会儿,连是谁写的,写的谁都忘光了。但有一篇,一直忘记不了,当时同学们最喜欢的,也是这一篇。林写的。他写我。蔡老师拿它当作范文,在班上念。

我趴在课桌上午睡。教室里吵吵嚷嚷的。我醒了,揉着眼睛,抬起头。啊!教室里升起几座大山。山上有云雾。山那边还有人家,有鸡,有狗,有猪,有牛。隔着一条河。河边有树,河上有桥……我不由地往那边走去。突然,是谁喊了一声:“好画!”……

我坐着,纹丝儿没动,眼睛盯着,耳朵支着,浑身发热,血都往脸上涌。这是我听过的第一篇出格的作文,又偏写的是我,把那么平平常常的事儿写得那么新,那么奇。当时,我真的一下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那根有裂缝的被捏歪了脖的破钢笔,竟然写出让全班同学都傻了眼的好作文来。真的,那会儿,这篇作文成了我心中最美不过的文字,它在我充满幻想的脑海里震荡出层层波纹。现在看来,是太夸张了,太过了。可那时,觉得,不过就不够味儿啦!实在是过得痛快!我有一支在班里独有的笔,画笔,同学们折服,他们没有,并不惋惜;林有一支在班里夺魁的笔,同学们也折服,却又都流露出一种神色,赞叹,羡慕。全班的作文热了起来。作文课是场特殊的竞赛,都跃跃欲试,希望得到那个荣耀,在讲台上,从蔡老师嘴里念出来。

那作文就像录在我的耳朵里,时不时地就响了起来。听着,听着,我发现了,他写的其实不是我画的画。他是借题发挥,他构画着另一个天地,也许是他心里的,也许是真的,就在重重叠叠的山那边。

蔡老师,再来一篇“同学”吧?!不。写:“我的家乡”。我的村子没什么可写的,我一时乱了阵脚。好些同学也嚷嚷,他们村子没什么新的东西。蔡老师摇了摇头:“不愿意写自己的村子,写咱们这个镇也行。”他给了一条活路。镇,可写的当然多。不说别的,中学就很美。这会儿,想想我的中学,它是很美。中学叫养正中学,华侨办的。教室是很宽大的平房,一长排一长排的,有长廊,红瓦的顶。墙是花岗岩的,长条,打得很平很整,半尺厚,一条条摞起来。石条和石条间的缝,是黑色的水泥,半寸宽。白的宽,黑的细,白黑白黑白黑,那条纹怎么看怎么舒服。坐在教室里,凭窗看去,一线海,接着天。一片片白帆往外飘,滑到天海的夹缝里去了,飘到夹缝那边的另一片天地去了。庙改成礼堂,路也好,两旁是凤凰木,枝叶搭成一个拱道,在密密集集,细细碎碎的绿叶间,那花,是一团团没有烟气的火焰。花真盛,大朵大朵地掉在地上。这是不可轻侮的花,掉在地上也赫赫地红着,像一地零碎的着着的炭火,你不敢踩着走过去,得脚尖点地,跨过去!小镇,我见过的唯一的一个城市,三里长的街,还有古迹,五里长的桥。中学前边一大片乱葬岗子正在迁,要盖厂房。公路在加宽。海涂围成田。有着很多壮举,有着很多新奇。我写小镇。我会画画,我也能写美了。

林默默的,还写自己的村子。蔡老师还当范文,拿来在班上念:

一片相思树林子,上边升起几缕炊烟,隔着树林子,能听到郎朗的读书声。林子的后边,是我们的村庄……

另一番美。我怎么就看不见呢?凳子上全是针。

谁知蔡老师也念我的,我一句也没听见,恨不得课桌底下有一道缝,好钻进去。

下课后,林看着我说:“写家乡,还有不写自己的村子的?嘻嘻!”他没再说,用手捂着嘴,吃吃地笑。

我脸上热辣辣的,感到羞耻。他耻笑我,我也不恨他。他比我棒,我服他,喜欢他。我开始找他玩儿。一开始,我们是分散的,各自在镇里租房子住。随便几个同学,合在一块儿,租一间房子。一般都是同一个村子的,几个年级掺和着。到初三时,就集中在学校里。我们终于住在一起了。宿舍是庙改的,我们住一个殿。高高的,几十层石阶,叫殿顶。石阶两旁种着花,像一个个小灯笼,在亮亮的绿叶间垂挂着。我和林住在一块儿,很高兴,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玩儿,一块儿睡觉。也许是爱情还没有萌发,或者是被有力地抑制着,我就那么喜欢他,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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