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天比一天高起来。
我赶到江边时,水位已经升高到海拔90多米。浮式码头边,聚集着许多等船的旅客和记者。江边萋萋的青草随波摇曳。一棵泡桐被淹得只剩下两尺高的树尖,它的宽大而肥厚的叶片无力地在水面上飘浮,晶莹的水珠在上面滚动。
蓄水是从五月份开始的。住在新城的人们有很多在傍晚时分到江边看水。他们从江边采摘一束野花,漫不经心地回来,然后对别人说,水涨得真快,昨天我们走过的那些路今天就淹了。
看涨水几乎就是老归州人的传统。每年夏秋水涨,归州城里的人会在傍晚时分扶老携幼,从东、南、北三道城门鱼贯而出,来到江边的公路上看水。
大概是因为长江涨水时的另一种姿态吧。这时,往日远远落在沙滩下面的水距我们近了,船也近了。江心的“经”流拱得很高,滔滔奔涌,发出一种低沉的轰鸣。夕阳落在水上,江水像一江熔金。而公路上看水的人,或者手持雪糕、冰棒,或者吃着水汪汪脆生生的白花桃,青年男女或者搂肩搭背、谈笑风生……
我也是喜欢看水的,而我往往选择楼顶。因为我是临水而居,夜晚常常枕着涛声入梦。
可是这次,我却没有去看。虽然电视里每天都在报告水位上涨数据,我耳朵里也常常会响起一些杂沓忙乱的脚步声。
从茅坪至归州,只有三十公里,这在千里川江中,几乎短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她流经的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空舲峡、香溪宽谷和庙河宽谷,以及新滩、链子崖等等,又无一不在历史的深处闪现着迷人的光芒。
庙南宽谷,一条在山峡间淙淙流淌的小河,一个在我们看起来只是用一弯一弯的石头滋养峡江人的地方,考古学家曾在此发现了新石器时代遗址,她以那些粗糙的打制石器及其陶釜、陶支座,宣告了长江中游早在七千年前就有人类定居生活,一下子把人类的文明史提前了几千年。而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空舲峡和新滩,以她的奇绝和美丽,以她的玄奥和历史的伤痛,激发了陈子昂、苏轼、郭沫若等一代文豪的神思诗情,从而,她让我们在奔腾的河流里,看到了先人对前途、人生的追问,对生命意义的探寻,看到了艰难岁月里的浪漫和生活的诗意。
船离开码头,驶入波平浪静的江中,我感觉那些过去距离我们很近、似乎压在我们头顶的两岸的山,现在已经远了;看江岸,水也一点一点进入了那些我熟悉的一个一个山弯里,将干涸的沟壑变成了一个个湖湾。我从舷窗里望远处的庙河,此时,已是白茫茫一片。
因此,置身船中,便有一种在汪洋中飘荡的感觉。
我搭乘的快艇到牛肝马肺峡时,那堵酷似马肺的象形石之下,泊了好几条客船。牛肝马肺峡,得名于峭壁上悬着的两堵象形石,一团赭黄色的页岩,形似牛肝,一堵黯黑色的石块,酷像马肺。当时流传在桡工纤夫中的一首民谣唱道:
怪石生来此肝肺,俨然悬挂碧云端。
三春阴雨淋不朽,六月炎天晒未干。
船中过客频相望,隔岸渔翁仔细观。
老鹰为它空展翅,欲待充饥下喉难。
牛肝马肺,就像风景画中的点睛之笔。光绪二十五年四月,英国炮舰伍德科克开进峡江,意欲直抵重庆,因为过不了归州碎石滩,只好回转。十月,伍德科克又一次试航,可还是只到归州。嚣张的侵略者为了发泄自己的愤怒,经过牛肝马肺峡时,对准北岸峭壁上牛肝马肺象形石开炮,把马肺轰掉了一叶。1961年秋,当代大诗人郭沫若途经西陵峡时,写了一首诗,其中写道:“兵书宝剑存形似,牛肝马肺说寇狂。”
牛肝和马肺的海拔高程分别约90米、110米,回水已经淹没了马肺,而过去高悬在绝壁上我们只有仰视的牛肝,现在我们伸手可及。
乘客们都挤在船舷上,镁光灯闪烁不停。更有船工拿着两头带铁爪的篙杆,勾着马肺上的岩白菜。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为了保存对牛肝马肺峡的一点记忆。
当然更多的人只是躲在船舱里,从舷窗里静静地看着孤悬的牛肝,似乎要把她的每一个凸凹,每一点弯曲,每一条裂缝都一点不剩地记于心底。是的,再过一天,这两堵在历史的长河中展露过无尽风流的石头就要永远地沉没于水中了。对于这里的每一位旅客来说,此时无疑是最后的一眼。
兵书峡充满了迷雾。最让人费解的是“兵书”,它处在绝壁一石穴中。石穴高踞于水面数十丈,其上也是万仞绝壁。因而,里面那如打开的书卷一样的东西,便被人们传为诸葛亮所藏兵书。
明朝诗人何景明有《兵书峡》诗:
空岩一卷书,绿苔字应灭。
志决功不成,千载有余烈。
对“兵书”的质疑是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蓄水之后,水涨船高,有人借助望远镜,才看清了“兵书”原来是岩棺。
巴人岩棺在三峡一带并不鲜见,但兵书峡之岩棺似乎有别于其他地方,它似乎突破了人们关于岩棺的任何想象。
我搭乘的小船抵达兵书宝剑峡时,那柄从绝壁上凸现出来的巨大的宝剑已经淹没,水已涨至“兵书”以下10米处。县里的文物工作者正在抢救性的发掘“兵书”。他们租了一条驳船,上面挤满了摄像摄影记者。
等到此时发掘,唯一的理由是:只有水涨到这个位置,人们才可能靠近她。
这是一个天然石洞。临近她,才知道她原来有这么大。这使我想到,那些把沉沉棺椁送到绝壁中的古巴人,眼光如何了得。过去,我们望到的藏书之地,似只有一尺见方差不多吧。现在临近了,才知道洞并不小。洞里有三四副棺椁,而且三四个发掘者在里面忙碌。古人是凭什么眼力知道万仞绝壁之中,还有如此宏阔之洞呢?
发掘者显得并不匆忙。他们在棺椁上搭上红绸,在地上插上线香,又点起了一串鞭炮。他们的神情也显得肃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文物发掘——要惊动那些安息的魂灵时所必要的程式。我想不是的。我想他们这样做,可能是为了内心的安宁。
巴人是神秘的,连同这个民族的消失。我想象巴人,那个能看到绝壁上有可置放棺椁之洞的巴人,那个虽然飞梭刺鱼、腰系麻布,却能把沉沉棺椁送到绝壁之上的洞穴、以至于现代人就感到神秘莫测的巴人,肯定没有想过,辽远的未来,大水会漫没这似在云天里的魂灵。
想到这里,心头的哀伤便像水一样漫没起来。
客船经过时,保安没有让其在此停留。后来听说,这天,他们从几副棺材里掏出了青铜剑和竹弓箭,而棺椁上漆髹的花纹有的地方还鲜艳如初。
水在我们的行进中,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又涨了。当阳光洒满江面,涟漪闪烁着一江碎光时,我们抵达归州。
归州古城,又称刘备城,石头城。《水经注》载,“县城依山即坂,周回二里,南临大江。故老相传,谓之刘备城,盖备征吴所筑也。”清嘉庆九年所筑城墙,建迎和、景贤、瞻夔、鼎心等五门。
归州从1996年开始搬迁,现在已是一片废墟。瓦砾与断墙间的野草,在阳光中静静地伫立。可是同行的一个小女孩,却能记起她住的地方。她尖细地童声大呼小叫地:“我姥爷住在那儿,我们住在那儿,大姨住在那儿!”
她的小手指指点点,却没有人回答她。
我寻找着我的住处,而那里已是一片茫茫。
我走到水边,看到那个距离过去的江面数十丈高的鼎心门此时只剩下城门最上端的一弯石拱。波浪轻轻地拍打着它,发出轻柔的细响,像人的吟叹。
水是清冽的,这与过去不同。过去这个季节,水是昏黄的。而现在,水变清了,船只掀起的波浪绿绿的,就连水浪声也似乎格外温柔。
晚上,宿在新归州。我们听几个中年人谈他们舀鱼的故事。说真好舀鱼了,江鲢、肥头儿,一网下去,拖不起。又有一个人说到流来观淹没的故事。说大水淹没流来观的时候,蛇及蜈蚣集聚在山顶,茫然不知何往。还有的说夜间听见了黄狗蛇(蟒蛇)的嚎叫。
第二天早晨,我们搭船回家。走到江边,看昨日我们坐过的地方,也静静地埋在水下了。归州正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我们眼前。
我突然感到,故乡远去了,江已经不是原来的江了。
我们原来的那条滔滔奔流,喧嚣激昂,汹涌向前,一泻千里的河流已经被淹没了,而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失去了奔流,失去了澎湃的茫茫水面。
我感到清清的江水,却比往日的滔天巨浪具有更大的力量。我仿佛看到大浪铺天盖地地向我们袭来。
这一天是2003年6月2日。
200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