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吃，吃喝嫖赌中，嗜吃为首，要吃就要有好酒楼，好酒楼里要有好厨子，好厨子手里还要有好食材，缺一不可。
民国时候，老城里有最好的酒楼是“三尺楼”，三尺楼里好厨子多的是，最有名的有三个，刘一刀、孙一勺和赵一手。三人中刘一刀刀功最好，善于烹炸煎炒；孙一勺一把炒勺走遍南北，不论粤鲁川杭京湘，一人能烹制几百道各系大菜；而赵一手最拿手的不是做山珍海味，而是能把青菜豆腐做出山珍海味的味道来。
但是俗话说，巧手厨子敌不过刁嘴食客，三尺楼什么客人都不怕，什么客人都能伺候，就怕马七爷来吃饭。
马七爷这人，小鼻子小眼，浑身干瘦如柴，独独长了张嗜吃的刁嘴。马七爷不但嘴刁，而且心刁，他在三尺楼吃过一遍的菜肴，从来不吃第二回，哪怕再美味的佳肴，他从不动第二筷子。这样的食客最难伺候，可又不能不伺候，马七爷有三个儿子，老大带兵，手里有枪，老二经商，手里有钱，老三最没出息，还是当地盐帮的二当家，马家是有钱有势、黑白通吃的主儿，三尺楼一个小小酒楼，惹不起人家呀！可酒楼食馆行当有行规，叫芹不配椒、韭不搀茴、熊不见鱼、牛不骑马，说的是做菜不能只图新鲜，胡乱搀杂。可天底下的水陆菜蔬就是那些，你就是再变花样，总不能用驴粪蛋子炒蛤蜊吧？
一次，马七爷来吃饭，刘一刀实在弄不出新鲜东西，结果惹怒了马七爷，当即一盆子滚烫的玉米羹就扣到了刘一刀头上。别看挨了打，三尺楼的掌柜还要刘一刀陪礼道歉，没法子，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只是以后每逢马七爷来吃饭，刘一刀的腿肚子就打哆嗦，最后他想，老子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干脆请了辞，卷包袱走人了。
这天，孙一勺正在后厨忙活，突然听说马七爷又来了，心里不禁打起颤来。自从刘一刀走后，孙一勺老觉得眼皮跳，心想上次扣刘一刀脑门上的多亏是玉米羹，如果是热油，他不死也要脱三层皮呀！他就想假装肚子疼，让别人去应付马七爷。掌柜急了：“你是三尺楼的大厨，你要溜号，我这三尺楼的牌子就砸了。”
孙一勺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给马七爷做了道爆炒腰花。谁知，孙一勺一紧张，竟然忘了搁盐。菜上去后，马七爷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啥也没说，让掌柜叫厨子来。孙一勺不知道啥事，赔笑上前问：“您老吃的还高兴吗？”
马七爷嘿嘿阴笑，朝孙一勺招了招手，然后指了指桌上的菜。孙一勺不明白，上前刚要低头瞧，就见马七爷抄起筷子，一下子刺进了孙一勺的眼里。孙一勺惨叫一声，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便疼晕了过去。
孙一勺丢了一只眼睛，好歹保住了条命，厨子一行算是不能干了。赵一手得知此事后，吓了身冷汗，当即也向三尺楼的掌柜请辞。
掌柜大惊：“老赵，刘一刀走了，孙一勺残了，咱们三尺楼只剩你这张牌子，你不能走啊。”
赵一手苦笑：“我要是不走，不知道啥时候马七爷的筷子就该捅到我眼眶里了。”
掌柜死活拉着赵一手，说这马七爷的叼嘴，现在除了他，谁也别想伺候得了，他真要走了，他这三尺楼也别想开了。之后又给赵一手加了三倍薪金，好说歹说，总算把赵一手留了下来。
这天，赵一手正在后厨忙活，就见小伙计们抬进十几只大筐，里面全是新鲜的鱼肉菜蔬，一问才知道，三天后是马七爷的生日，马七爷的儿子们包下了三尺楼，要大摆寿宴，这些食材都是为宴席准备的。掌柜进来，拍着赵一手的肩膀说：“老赵，这事就靠你了，就算使出吃奶得劲，也要把马七爷伺候好。”
寿宴当天，三尺楼热闹非凡，马七爷的三个儿子有权有势，各路达官显贵都赶来了，楼上楼下座无虚席。赵一手使出浑身解数，一道道精美的水陆大菜，陆续上桌，宾客们尝后，都赞不绝口。而今天不知是心情好，还是胃口好，马七爷尝过几道菜肴，虽然没有称赞，也总算没挑出啥毛病，掌柜和赵一手见此，总算松了口气。
不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只要再给马七爷上一道“八珍汤”，菜就算上齐了。那八珍汤是用鹿唇、熊掌、猴脑、象拔等八种珍贵食材烹制的，是赵一手的拿手名菜，赵一手把汤盛在一个汤碗里，吩咐小伙计等一会儿就给马七爷端上去，自己则钻进了茅房。不料一泡尿刚撒到一半，掌柜就脸色煞白地奔进来，拉着赵一手说：“坏……坏事了！”
赵一手不明白啥事坏了，掌柜的就拉他到后厨，只见那碗八珍汤还搁在灶台上，而小伙计却端着另一只汤碗放在了马七爷面前。一瞧那只碗里的东西，赵一手差点吓趴下。
原来，最近城里来了一群叫花子，其中有个瘸腿老丐，经常在三尺楼门口乞讨，赵一手看他可怜，常常会让伙计给他些剩菜剩饭。而那老丐吃顺了嘴，干脆背着破铺盖卷，住在了三尺楼的墙角根下。今天马七爷做寿，三尺楼人人忙得脚不沾地，没人管那老丐，老丐饿了半天，闻着酒楼里的菜肴香味，忍不住从后门溜进了厨房，正巧遇到了赵一手。“大老爷，行行好吧，我都饿了半天了，”老丐可怜兮兮的说。赵一手就随手拿起一个碗，盛了满满一碗剩菜，塞给老丐。谁料老丐捧着剩菜，还没等张口，就被进来的伙计轰了出去，那碗剩菜就留在了灶台上。由于端八珍汤的小伙计是新来的，一不注意，就把那碗剩菜给端了上去。
马七爷望着剩菜，不明白这碗有青菜有豆腐，还夹杂着鸡骨头鱼刺的是碗啥东西，难道是三尺楼新发明的菜肴？想到这里，他拿起筷子，小心尝了一口。
掌柜的和赵一手一见，差点晕过去，心说，完了，要让马七爷尝出这是碗给乞丐的剩饭，他们这三尺楼就别想开了。
只见马七爷菜一入口，突然双目圆睁，双手发颤，掌柜和赵一手对视一眼，面如土色，看来马七爷是尝出什么了！一想到马七爷心狠手辣的手段，两人双腿发抖，差点尿裤子。
不想，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马七爷吞下那口剩菜后，突然大喊一声：“好吃，太好吃了！”说罢，端起碗来，一顿风卷残云，把那碗剩菜吃得精光，连汤水都没剩下，鱼刺都嚼烂生吞了下去。
掌柜和赵一手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心想这马七爷是不是犯病了？而马七爷吃完后，满脸红光，翘起指头，说他还没吃过这么香甜的菜肴，吩咐马上打赏赵一手一百大洋。望着面前白花花的银元，赵一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哩。而掌柜更是奇怪，一碗打发叫花子的剩菜，怎么让嘴刁的马七爷吃得如此开心呢？
酒席散后，两人不明所以，就端来剩菜，尝试着吃了几口，不禁马上“呸呸”吐了出来，那剩菜搁在泔水桶里，臭味馊味熏天，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东西。看来马七爷不是因为剩菜好吃，才吃得高兴。难道马七爷脑子有病？也不对，那马七爷叫人赏大洋的时候，气定神闲，根本没毛病嘛。
两人苦思良久，想到那只盛剩菜的碗。于是两人立即找到那只碗，碗还没刷，两人把鼻子凑上去一闻，一股美味的香甜气息，立即入鼻孔，穿五脏，引诱的他们口水直流，忍不住就要把那只碗给掰开生吞了。
掌柜说：“我看这碗有些蹊跷。”说着，就用碗盛了半碗剩菜，可尝了两口，发觉不对头，剩菜还是难以下咽。看来剩菜变成美味，不是这只碗的古怪。
赵一手想了半晌，突然眼前一亮，他记得这剩菜是他给那瘸腿老丐的。他隐约想起，当时老丐接过碗去，没有马上没吃，而是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葫芦，摇了摇，从里面倾出了一些奇怪的水，倒进了剩菜碗里。当时赵一手以为那只是个酒葫芦，也没在意，这时伙计进来，还没等老丐吃，就被夺下碗筷赶了出去。这剩菜变美味，是不是那老丐弄的鬼？
想到这里，两人一商量，来到三尺楼外的墙角根下。平时，那老丐的破铺盖卷就堆在那里，可今天怪了，老丐的铺盖破碗都在，可人却不知去向。两人等到天都黑透了，也不见老丐人影。两人正奇怪，恰好有个认识老丐的叫花子经过，掌柜立即丢给他一块银元，问那老丐去了哪里。那个叫花子告诉他们，半天前，他看到老丐怀里揣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葫芦，慌里慌张的出了东门。
“快追！”掌柜和赵一手急忙赶了辆马车，追出东门。大约半个时辰后，赵一手发现路旁有个黑乎乎的东西，马上勒住缰绳，跳下车一瞧，发现那老丐气息奄奄，胸口插着把尖刀，而他那只怪葫芦早没了踪影。
掌柜扶起老丐，赵一手猛掐他的人中，不久，老丐悠悠醒来。看到赵一手，他喘着粗气说：“葫芦……我的葫芦……”
赵一手忙问：“你的葫芦呢？它里面到底有啥秘密？”
老丐大咳一声，断断续续的说，他的葫芦被人抢走了，那人是马七爷派来的。“是马七爷？”掌柜的和赵一手忍不住惊问。
老丐点点头，随后，他说出了剩菜变美味的秘密。原来，老丐的老家本来住在黄河边，后来黄河发大水，家里人都淹死了，只剩他自己逃了出来，从此四方乞讨度日。一次，他乞讨了一天，才讨到半碗馊饭，他舍不得吃，就把那半碗馊饭藏在一棵空心老树的树洞里。这天，他实在饿得受不了，就找出那半碗馊饭。谁知，那碗饭拿出树洞，不但没有发臭，反倒散发出一阵诱人的香味，吃到嘴里，竟然是无比的美味。老丐吃惊不已，就钻进树洞，搜寻了半天，从树洞里找到了一条七寸长短、浑身长满红鳞的虫子。这虫似蛇非蛇，似鱼非鱼，如果在碗里倒上清水，再把那虫放进去，不出一炷香，清水就变为香汤。再难吃的剩菜剩饭，只要把这香汤掺杂进去，立即就变为香气四溢的美味佳肴。
老丐把这虫子视为宝物，养在一个葫芦里。在三尺楼时，他用香汤把剩菜变成了美味，不想却被马七爷偶然吃掉。回去后，马七爷越想越疑心，就悄悄派人去三尺楼，结果抢在掌柜和赵一手之前，知道了老丐的秘密。马七爷得知世间还这样的宝贝，不禁心痒难搔，提出花重金买下来。老丐舍不得卖那虫子，又惧怕马七爷的权势，只得逃走，不想刚到半路就被马七爷的人追上，强夺而去。
听到这里，赵一手突然跺脚拍胸，大叫：“可惜呀！这千年难遇的宝贝，竟然落到那姓马的手里啊！”
掌柜忙问他，他知道那虫子的底细吗？赵一手叹息说：“那根本不是什么虫子，而是龙啊！”他说，当年他跟随师父学艺时，曾经听师父说过，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其中有一子名叫饕餮。那饕餮形似羊身，海口虎齿，性好食，贪婪无度，是有名的贪吃鬼。饕餮又生九子，其中一子，形似蛇虫，喜欢躲在厨房的房梁上，吸食烹制菜肴的香气，久而久之，浑身积满天下美食的香味，只要把这种虫子的唾液滴进任何菜肴中，这菜肴就变为世间难得的美味。
“饕餮之虫？原来世间真有此宝物啊。”掌柜痛惜不已，心想，如果那虫子在自己手里，那么三尺楼的生意就更火了。旁边的赵一手也是叹息不已，心说自己能得到那虫，自己的厨艺不知能提高多少呢。
老丐虽然奄奄一息，却看透了两人的心思。他说，在当初发现饕餮之虫的树洞里，还有一座残碑，上面有六个字：得此凶，失此吉。老丐悲叹说：“碑文的意思是得到那虫不是好事，反倒是坏事；而没得到那虫，不但不是坏事，有时反而是好事。当初我不明白，如今才懂，金银财宝是惹祸的根苗，如果没有那饕餮之虫，我就不会惹来这杀身之祸，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说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对老丐的临终之言，掌柜和赵一手都是半信半疑：得此凶，失此吉，难道得到宝贝反而会倒霉？
不知是老丐的话灵验了，还是天理循环，马七爷得到饕餮之虫后，不出半年，马家就乱了。先是马七爷带兵的大儿子，在军阀混战中惨败，被乱枪打死在了战场上；接着二儿子经商失利，输得倾家荡产；三儿子本来是盐帮的二当家，为了跟大当家抢头把交椅，火并时被砍掉了脑袋。马七爷经此大变，又惊又气，一口气没上来，活活憋死了过去。而那饕餮之虫，从此没了下落。
当时世道不太平，三尺楼不出几年也完了，赵一手只得向掌柜告辞，回了老家。这年，赵一手听说有人伐木淘井时，在一个树洞里挖出一块残碑，便赶去看热闹。只见那碑的正面刻着一行字：得此凶，失此吉。
赵一手没想到当年老丐说的话，竟然是真的。这时，有人把碑翻了过来，发觉背面还有一行字：不善者得此凶，善者吉。
赵一手回味着残碑上的字，感叹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