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工匠拿上藏在木箱子里的锤子、凿子和破烂的手套,出了房门。阳光一如既往地明亮,石头就躺在明亮的阳光下,等候工匠叮叮当当地从它身体里请出佛来。但这次,住持从石头里看出的不是一樽佛,而是一头兽,一头形象威风的狮子。狮子的形象早就在工匠内心扎下根去,他学艺的时候,雕刻最多的就是狮子。这次,他要雕刻一樽不一样的狮子,这种冒险也许会断送他的前程。在近乎晶体的蓝天下面,工匠用他的手,在石头上说话。石头的碎片、粉末在空气里飞溅,它们是石头身上多余的赘肉,是一些没有思想的尘土,它们落入大地,看不见原来的面目。凿子敲打石头和锤子敲打凿子的声音,在大山上回荡,叮当作响,恍如诵经之声。
大约一月光景,石头里的兽钻了出来,它第一次站立在阳光下面,抬起的头颅呼吸大野之香。它看上去威风极了,头颅硕大,身体短小却充满力量,两只没有瞳孔的圆眼不怒自威。肥硕的脸庞上,一张大嘴亮出锋利的牙齿。这只脱身而出的狮子,的确和别处的狮子雕像有所不同,它不像寺庙门口的坐狮,爪子下面踩着圆球,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它的四条腿笔直地站立,昂首向天,一脸怒相,它看上去短小精悍,富有力量。
现在,这头石狮被暂时放置在一院寺庙的偏房檐下,它的面前,是通往一处景点的道路。院子里的寺庙正在整修,让整个院落看上去零乱不堪。但这头石狮站立的檐下,不置一物,清静异常。一些过往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樽还不及大腿高的石狮,他们把它当作随意放置的器物,路过时,用手在它硕大的脑袋上摸上一把。时间一久,石狮头上变得光滑起来,它的粗糙被手磨光。
我看到石狮时,它正静静地站在偏房檐下一角。此刻,整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面对这头从石头里脱身的兽。我蹲了下来,和它打了个照面。它昂首向天,并不理睬我。它的威风与生俱来,在佛面前,它孤身站立。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整个院落晃了一下。石狮仍然静静站立。但我仿佛听见它在空旷的院落里发出声来。它的呼喝唤醒了从前混迹于石头堆里的那块坚硬但毫无灵气的石头,在工匠有帮助下,它从它里面跳了出来,与佛结缘,在阳光下面,发出声音。
活在阴影里的人
在大地上,阴影是一种必然。
冬天的公路两旁,存在着一明一暗两个世界。明亮的一边,没有住几户人。这段路上的阳坡,是一面较为陡峭的山坡,要想安身,除非在石头间挖出一片空地。在阴暗的一面,河水冲刷土山,形成了多个冲击扇,人们在扇子上筑房,种地,生儿育女。在扇形的坝子上,土筑的房子像农民一样灰不溜秋地蹲着,大多数房子的门都朝向山坡,从房门里出来,一抬头,就看见逼仄的大山横在面前。住在阴坡里的人,房门朝向南面,见到太阳的时辰可以长一点,否则,房门便终年处于见不上太阳的境地。杨树,杏树,椿树,散乱地生长在房子周围。树木葱笼的地方,是人们居住的地方。而山上的其他地方,树木便稀疏了,零星地站在麦地或荒草之中。
我感觉到在寒冷天气里,阴坡里的那种阴冷,刺骨的冷。寒霜遍地,地面上铺了一层白,树枝与麦苗表现得坚硬而瘦弱,它们立在寒霜里,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应声而折。
而那些建造在白霜之上的房子们,它们很少见到阳光,它们在阴暗里孤独地站立,仿佛栖于寒枝、缩着脖颈的鸟。房子横七竖八地坐落,用青石砌了地基,用白灰刷了山墙,这让它愈发显得落寞和清寂。
阴坡埋藏在一大片阴影之中。群山制造了阴影,它遮挡了阳光。在这片阴影里面,有一两个农民在白霜覆盖的土地里躬身挖掘,他们身上冒着热气,那热气看上去竟也带了寒冷的气息,像一片冷雾缠绕在他们身边。在他们身后,房子静静伫立在山坡上,这些房子像他们的主人一般,在阴坡里坐着。这时候,温暖的阳光已经让阳坡里一片光明,有些农民站在路边或坐在坡上晒着太阳,他们目光散漫地看着来往的车辆在公路上奔波。有几个年青人还打着口哨。但是,我的目光却落在阴坡里。那两个农民依然在地里挖掘,在白霜弥漫的土地里,他们看上去那么渺小,但他们却是那样的旁若无人,他们似乎和土地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亲人或是敌人?祖先们在土地里埋葬,自己和土地就有了广义上的血缘关系;而一个农民,生来就要在土地里觅食,像是和土地结为仇敌,狠命挖掘,希望能从地里刨出金子。
就这样,这些农民一年四季生活在阴影之中。太阳出来了,阴坡里的人立在院边,看着阳坡里的人抬了板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浑身会不会感到寒冷,也许会无端地产生恨意。太阳偶尔会从耸立的群山的一个豁口处送一抹光线到阴坡里。白霜在光线下面发亮,阴暗的地方更加阴暗。时间走动,不多久,阴坡再次进入阴影之中。
我不知道居住在阴坡里的人们内心的想法。他们为什么要放弃温暖和明亮,去选择常年见不到太阳的阴坡居住?在巨大的阴影里,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他们的祖先选择了这片地方,他们只能沿着这条事先造就的道路前行。在阴影下生活,也许是一种被动的宿命。
雪野
雪具有虚幻之美。在白雪越来越稀缺的年代里,雪与梦有着相同的特质。早上起来,推开吱呀的木门,眼睛突然被夺目的雪打动。天地混沌一体,雪野、群山寂静无比,它们庸常的景象被埋没在雪的身体下面,安静的,柔软的,富有质感的雪原,它把记忆与忧伤埋进雪里,留下的全是愉悦与温和。流动的,是几个模糊的人影,是汩汩流淌的河水,是此起彼伏的木门吱呀的声音,是竹条帚清扫土路的唰唰声,这些事物让雪地上有了生机,有了简单的动静。
大地被无限放大。
也许在之前,山野里的树木早已凋零,野兽寻不到踪迹,有些树木被人吹走留下触目的白茬;谁家的门前,哀伤的人等候出远门的儿子走进家门,黄狗慵懒,母鸡们百无聊赖地搜寻冻土上的粮食;在闲置的土地上,某个人打通了社长的关系,在上面建起了污染严重的磷肥厂,这个寂静乡村里的恶瘤,在人们眼皮底下招摇;河岸被掏沙子的人挖成千疮百孔的荒滩,垃圾堆积,瘟死的猪被扔在岸边,往昔青草蔓延的河岸不复存在。关于磷肥厂这件事,母亲有着伤感的描述。某个人提出要在只有几户人的这片宁静土地跟前修建磷肥厂。一开始,几户人都持有相同的意见,坚决拒绝接纳此事。但一夜之间,事情突然就发生了变化。社长同意修建磷肥厂,并且原本坚决反对的人里,出现了支持社长的声音。那个社长,在一些人跟前宣扬说,厂长说办成这事后要给他补心。补心是农村朴素的语言,原本具有美好的含义,但在这里,却成了公然受贿的代名词。不多久,丑陋的水泥房子建了起来,不多久,刺鼻气味在寂静的小村蒸腾起来,不多久,那些麦子,青草,以及生长的树,便会遭遇厄运,像缺乏营养的人一般,面黄肌瘦,形容枯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