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都被一场悄然而至的雪所埋没。树木荒草披上雪装,死亡的身影被雪复活,有了灵气,不再黯淡和凄凉。裸露的荒野披上盛装,洁白的处女地,柔软的,起伏的,如同掬于手中的梦境,让人不忍心去上面践踏或触摸。灰暗的土屋变得明亮起来,雪映照进房子,墙壁明亮,艳丽的纸画更加色彩缤纷。一樽瓷佛坐于木柜中央,他的脸明亮起来,看到的人,心里突然涌起热流,多么温暖的一张脸。
院子里,父亲一早起来就用扫帚打出一条路来。他从鸡窝里放出睡了一晚的鸡们,喂给它们麦粒和玉米。这些鸡吃完后,便在雪地上四处晃悠,爪子印儿零散地布满雪地,竟似朵朵小花,像是谁画上去一般。偶尔会有雪从杏树枝桠上掉落下来,扑簌簌地带着轻微的响声。大地上面,白色的雪野晶莹明亮,河水呈现出深墨色,未被雪遮盖的树干、墙壁以及行走的人,没有鲜艳的层次,但这些恰恰与雪野构成了一幅灵动的水墨画,白的雪原,一两个挑水的人,静静伫立的树,几只在雪里觅食的鸡。
还会看见在雪地上走动的人。两个农民,赶着牲口——它们背上驮着面粉和衣被,他们怀抱鞭子,身穿黑袄,迎着雪花默默赶路。他们是雪野里唯一穿越雪路前行的人,唉,那些贫困的生活,那些面朝大路渴盼家人回家的面孔,那些等候米面下锅的妇人。
短暂的,梦境。等会儿云层破开,天气放晴,一切都会恢复原样,道路突然便会泥泞起来,原先那些丑陋的事物都会一一展现,我们的生活,从梦境里脱离出来,我们的思想,依然保持着冷漠与盲目,哀伤与愤怒。雪野或许会保存在相机里、电脑上,那些迷人的,虚幻的,梦境。
这些农民
我们路过的时候,这些农民,守着面皮桌子,凉粉挑子,以及从城里转移来的烤火腿的摊子,他们的快乐,是面前这些简陋而充满饮食香味的摊点。他们对其他形式的东西不太看重,比如在河边看流水东逝,比如在大街上看人群匆匆。他们的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简单,一箪食,一豆羹,一匹粗布而已。
这些农民的快乐,是真的快乐。
他们或许一直在看着我们,忙碌,盲目,迎着东风晃荡。
在他们眼里,所有忧虑、伤感,都是自己造出来的。
九九
冬天到了九九。按阳历计算,已经是阳春三月。寒冷依然,被人们称为倒春寒。生长在花园里的牡丹,受到寒霜的侵袭,长约寸余的新叶打了蔫。像人一样,花儿在冬天尚未完全退却的时候伸出手臂,寒冷令它无法缩回手去。
九是最大的数目字。历经了九个九后,我们的生活进入春天,那温暖的河岸,暧昧的东风,以及心里揣着兔子的怀春的人。
但是,冬天的记忆有限度地被保留下来。比如,内心的寒冷。还有缩在屋子里的火炉,火炕,所营造的温暖。
阴郁
一个不认识的人走过身边,他的面孔看上去极其阴郁。他穿着一身西装,如果不看表情,他会是一个富有亲和力的青年。
这是一张失去信仰的面孔。出门之前,他为自己不能拥有一个暗恋许久的女人的爱情,而对着镜子发狠。看看这张脸,年轻,但没有光泽,青春,但没有朝气。他用力打上领带,眼睛仍然盯着自己的脸,发了一会儿呆,他带上门,走上人流如织的大街。这张面孔扔到大街上,与众多面孔一起,被茫然化,无意义化,成为平面上的一点发黄的颜色。他不知道自己会走向何方,也不会祈求上帝保佑。在他内心,自己就是自己的神,自己的脸哪怕再阴郁,也是自己意志的代表。
也许这个青年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在生活里,我们竭尽全力想拥有一切。少年时代,在班上想拥有同学最多的注目,满足内心的虚荣。我们发奋读书,只是为了拥有一个体面的工作,能在同学们中间出人头地。到了社会中,面对茫茫人海,我们希望自己是其中那些拥有香车宝马、富足生活的个体,而不是每天迎着尘土拼命奔波的人。步入老年,我们梦想成为有声望的,有地位的,有社会瞩目的,一个老者。
所有这些,都在内心来回激荡。但我们没有走上自己梦想中的道路。我们脸上,依然风霜如故。在我们内心,信仰已经悄然消逝,一点崇高,一点温暖,一点爱,都在悄悄溜走。我们脸上留下的,是比风霜还要坚硬的表情。
因而,脸孔便阴郁起来,像此刻城市上空的天空一般。
茫然
我想象不出来,自己到了六七十岁的时候,每天面对平淡的日子,该是怎样一副面孔。在生长的过程里,快乐,痛苦,忧伤,迷茫,所有的表情都会在自己脸上上演,这些表情随着生活的变化,随时都在调整方向。步入老境,脸上的忧伤、痛苦、喜悦都会渐渐淡化。我的祖母就是这样的,在她七八十岁的时候,表情已经很少了,枯燥的脸上,偶尔会露出些笑意,大多时候,是没有表情,像风里的树叶。
但这位老人却不一样。她的脸上,呈现的是茫然。
我是在乡村看见她的。
每到周末,只要天气晴朗,人们都会呼朋唤友地前往城周围的乡村。“农家乐”遍地开花,成为城里人消闲、娱乐的地方。春天来临,麦苗返青,桃花、梨花争相开放,这在城里极少见到。城市里所拥有的,是水泥与冷漠的面孔。就是这样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我们也来到乡下,透气。
阳光明亮,花儿开放。几个孩子卷着裤腿在行将干涸的渠沟里捞鱼蟹,他们提着竹竿和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几尾小鱼。透明的塑料袋子里,水并不是清凌凌的,而是浑黄的,鱼儿在里面惊慌失措地游动。孩子们的快乐是真实的,像我们小的时候一样。
我们是乡村的入侵者。在乡村的道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带起几米高的尘土,是什么,让平静的乡村尘土飞扬?
在水渠边上,这位老人一直坐着。她的屁股下面是块水泥板,很显然,她是在这儿洗衣服,她的左手边放着几件洗涤的衣服。她一直那样坐着,保持着一种姿势,双手抱在蜷起来的左腿上,右腿向前伸着。她脸上的表情一直没有发生变化。她看着我们从堤岸上下到河沟里,然后看着我们在那里照相。她盯着这一切的时候,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表情,茫然。这是一种怎样的表情?她的双眼已经浑浊,呈现出淡淡的蓝色,抑或是眼里的暮色,紧闭的嘴巴如同缩水的桔皮。她身上穿着蓝布对襟大褂,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回到陇南的时候,祖母就穿着这样的大褂,直到她死去。
在水泥板下面,一汪脸盆大小的水看上去甚为可怜。老人也许是洗累了,她直到我们离去的时候,还没有动手将衣服洗完的意思。但她脸上却没有疲倦之色,而是茫然。
我不知道这种表情是怎样爬到她脸上去的。太阳很好,是洗衣服的天气。但这种年龄的老人,应该有人替她洗衣服,她的儿子、孙子应该有一大帮了。而她现在仍然坐在阳光下面,头上戴着毛线织的帽子,两眼茫然地看着世界,看着眼前近乎断流的河水,看着我们这些闲转的人。她的内心世界无人知晓。
我趁着给同行的人照相的机会,抓拍了两张老人的照片。她的影像将在世上保存一段时间。也许到了某一天,老人突然去世,这张相片,会成为她在世界上存在的证据。那张面孔,也会成为昭示生者的一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