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尖入土,翻犁起泥土的“浪花”。一股湿土气味,随风扑面。这是阳春三月暖阳的亲吻,五色土被犁尖犁出一道道长长的犁沟后,啊啊呀呀如诵诗一样地欢叫着啄食湿土里新鲜虫子的鸦鹊们,衔虫不吃,飞向树巢上吐喂给嗷嗷待哺的黄嘴雏鸟,奉献着和人一样伟大的母爱。
犁铧是土地雄性的生殖器,是土地的情人。它凭借牲畜拉扯传递的猛力,开垦着一块块处女地,种下希望的种子,孕育出禾苗,生长出五谷。
犁铧没有完全走出肩扛牛犁的传统农业生产,至少在一些山区的梯田上,没能实行机械化耕作。犁铧的传统守旧,进步开化,在它休养的农舍里心绪暗淡而无聊。它在思念土地,想着土地初恋羞涩的面容,想着翻开土地肥美的身体,坦荡的胸怀,想着土地成熟分娩后丰收的场面。冬眠的季节,梦中等待着春暖花开的阳春三月——深深地掘进土地潮湿的身体。
六、铡刀
一柄大刀刀刃与卧底的铁床连接成一个杠杆原理,抬起刀把,将草禾送入铡床刀口,“咔嚓”一下,拦腰斩断,草禾柔软的身子没有疼痛和血迹。
铡刀是一段历史终结的产物,这种一人草、一人提铡的连贯动作,在牛棚马圈里延续了成百上千年,直至今天粉碎机的替代,才使铡刀可以刃不出口,默然闭合,成为农展馆里一具农具标本。铡刀床缝里也许还残留一两棵草屑子粒,而有人误铡了手臂断指,早已骨肉入土腐去。残疾的肢体,每逢阴雨雪天就会隐隐作痛。这是铡刀残忍的一面,是留给人们一个血淋淋的历史怀念,是一句血言忠告——不忘过去,珍惜今天。
两只小松鼠
儿子从牛首山下四爷家的果园里捕捉了两只长着灰色条纹的小松鼠,用一个竹编的红色大鸟笼提回了家。
我家院前有一块将近一亩的田地,早年间我栽种了几棵果树,如今已长成一个不错的果园。果树间的一些空隙,总被母亲见缝插针地种满各种蔬菜。
小松鼠被捉来时正是果树花落挂果、蔬菜生机勃勃的初夏。小松鼠胆小,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围在笼前嬉笑拍手,有的将小手伸进笼子里触摸那顺滑的皮毛,小松鼠便发出“吱吱”的惊叫声。小松鼠过惯了树上树下草丛露天上蹿下跳的无拘生活,突然被束缚在笼中,它们瞬间便失去了在大自然中的精神。
米粒、菜叶等食物肯定不合它们的胃口,两个小家伙几天水米未进,毛色也变得晦暗起来,原来亮而有神的眼睛犹如落满灰尘的玻璃球,黯淡无光。尾巴也不再高高翘起,像是受了重压折断的枝条,美丽在它们身上已不复存在。
“爸爸,小松鼠逃跑了!”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儿子哭丧着脸拿着空竹笼站在院子里冲我喊叫。
“怎么会跑掉呢?它们不是圈在笼子里吗?”我有些幸灾乐祸地反问儿子,仿佛自己就是那只逃出笼子的松鼠。
“都怪我打开笼盖,喂水不小心……”空笼前几个想哭的孩子等着大人去哄,我暗地里为小松鼠成功逃亡而鼓掌。园子里虽然有丰美的蔬菜、水果、草子,怎么能比得上松子的香美!
终于在一天的午后,我看见那两只小松鼠探头探脑地蹦跳到机井边的水池里喝水,皮毛变得比先前光滑了许多,闪着绸缎一般的光泽,尾巴高翘,如庄重的旗帜,而目光像吸铁石一般,充满了磁性。
我劝慰孩子们:要爱护小松鼠,笼子会困死饿死它们。果然,互不设防的友好,让小松鼠胆大起来,有时它们会跳上葡萄架,甚至跳上窗台,穿梭于花草丛中,爬上果树枝头。雷电之夜,暴风骤雨突至,我竟然为它们担心起来。后来,看见它们从雪地里瑟缩着穿过,我就盼望着春天早点到来。
井
我记事起,那个村庄被叫做老庄子,家家是几间破旧的土坯房,房前屋后都有柳树、枣树、桃树、沙枣树,这些树就算是院墙,每家都有一只看家狗。
老庄子被绿树浓阴遮蔽着,门前都是农田。南面大渠里支流多是长长的水渠,灌溉滋润着农田村庄。人不能饮用渠水,牲畜可以喝。小渠岸边长满各种杂草,夏季绿中缀花,有些可以做药用。小渠里尺长的鱼儿触手可得,想吃挽起裤腿摸几条,就是一顿免费的午餐。
水井不算多,一个村子里只有五六眼井,很均匀地分布着。都是几家合挖的,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挖三四米深,水已渗出,底部水眼冒出水泡,水清润而甘甜。套上几辆毛驴车,拉回黄河卵石,砌护井壁。石井三四平方米见方,下宽上窄,逐渐收口。卵石用红胶泥和泥砌护,既结实,又不漏水。卵石砌一层,围土填埋,等砌到地面,一眼石井凿就。上井沿用一个圆柱形水泥预制管当罩口,井口做一个木头井盖,井盖上有拉链铁扣,提完水就盖好扣紧,以防灰土脏物或小孩坠落井中。
井水越吃越清,因有大量的地下水做补给,所以不用担心水井干枯。若水眼受堵,需要掏井时,由一个人腰间系根粗麻绳,屁股坐在一个木架上,井口上两三个人拽绳送下去。将淤泥清理干净,水眼里便汩汩流水。平时井盖上放一只拴着长绳的小铁桶,便于公用提水。把井水倒进自家的水桶中,用根扁担,挂了水桶,一颠一晃悠悠地细步走去。女人们挑水,红花的单衣裹着身姿,像是扭秧歌一样好看。扁担吱吱地响着,待嫁的大姑娘扎着红头绳的辫子在腰间一摆一甩。水桶里怕溢出水,聪明的就投进两块方木板漂着,木板常被水漂洗得很干净,柳纹显露,记载岁月的年轮。
夏天井边很热闹,多了洗衣人。大妈、大婶、大姑娘、小媳妇,屁股下坐个小板凳,积攒的几件粗布衣裳,补丁上散发着汗味、奶味、屎尿味儿,还有炕单被里,男人的,女人的,公婆的,小孩的衣服,放了一堆,利用中午生产队散工的空当洗。抽空拉几句家长里短,说到伤心事,就抹几把眼泪。脸上湿湿的,不知是手臂上的水,还是眼中的泪。说到开心事,就咯咯咯母鸡下蛋似的前俯后仰开怀大笑。孩子饿了要奶吃,解开胸衣,扯出鼓胀的奶头塞进哭闹的嘴里,即刻止了哭声。孩子吃饱了,也睡着了,就地放在衣堆上。女人们好开玩笑,两口子炕头上的羞事也敢说,小媳妇听了掩口一笑偷着乐,未出嫁的大姑娘听见了就羞红了脸,说一声:“好没羞啊。”躲到另一边去洗。女人们拍着大腿笑弯了腰,说,咦,羞啥?看你们迟早不嫁男人咋哩?
谁家的新媳妇肚腹鼓了,有经验的大妈、老奶奶就观看先迈哪个脚走路,说男左女右,很准的;或揭起人家的衣襟看胎位,是上怀还是下怀。临走了,就安顿几句,新媳妇子,几个月了?要小心!不要干重活,不要洗冷水。恰巧井那边有杏树结了青杏,还酸得倒牙,热心的大妈就问,媳妇子,想吃酸杏吗?想吃大妈给你摘一捧。宁打骂个馋嘴的,不克扣个害口的。
冬天,地下水温度比井外温度要高些,井水是不结冰的。
只是井口要生雾气,井壁沿口冻挂成晶莹洁白的冰棒棒,孩子们不顾冻红的小手,哭闹着央求大人掰冰吃。大人不给,怕吃坏肚子,孩子的屁股上就挨几巴掌哭着回家了。井台上提水,溅泼的水就结成了一层冰台,很滑,走路必须小心,跌折了腿脚,哪有钱治?孩子被禁止到井边玩冰,也是怕摔坏。隆冬季节,那挑水的男人女人,大都手脚有浮肿的冻疮。
一九七六年,我八岁时,又是一次大搬迁。新庄子依次沿两条新开的大路盖新房,我们的房子在清水沟岸边。清水沟上有一座横跨东西的十几米长的水泥桥,一条渡槽从旁边凌空飞架,导流渠水。水满自溢,声如帘瀑。清水沟四季流水,游鱼碎石,历历可见。
我们几个邻家,合挖了一口井,井水满而不溢,清而不浊。
谁家要娶了新娘子,盖一块红布罩井,说“井”与“紧”字同音,怕新人踩遇上紧巴巴的日子不宽裕,又怕新娘子被水龙冲着,或不干净的晦气坏了风水。井顶红绸,很像新娘子顶着红盖头,害着一分娇羞怀着美好的愿望,又喻日月如长流之水,滴水之恩,须涌泉相报。
我长到十岁,就能和八岁的二弟一起抬水了。我们用一根木棒抬一桶水,泼洒一路水滴,压红了柔弱的肩头。手缝流水,蛙声如潮,而我们在渐渐长大。
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石头井已被机井代替。家家都有条件在自家院子里打一口井了。手轻轻按压,就可以让胶皮毛头从一根空心铁管里吸出三四米深的地下水。宁夏川区水位浅,打井很方便。不过,近些年由于沟渠排放企业厂矿污水造成地下水严重污染,影响到沟岸村民生活用水安全。也因过于开采,有些地下水出现断带,许多人饮用污染水质后,出现皮肤病、关节肥大、癌变等症状。村民们渴望吃上干净的自来水的同时,从心里都在怀念那井、那人、那村庄。而那些远离家乡的人,无论身处何地,都忘不了家乡的风土人情,吃水不忘挖井人。
村庄里的鸟鸣
春日的霞光浸染了村舍及远处的树木,麻雀最先将寂静的黎明从玻璃窗上叫醒,在枝头飞蹿。花瓣被它弹落几朵,又被春风摇曳,是粉白的杏花、红艳的桃花、雪白的梨花,还有柳絮飘飞……麻雀的一天总是匆忙和不安静的,主要是为了觅食。麦稻没有成熟之前,虫子也需要耐心寻找。菜地的各种嫩苗被它的尖嘴啄秃,很招惹农人的烦恼,可又无可奈何。通常麻雀会很友好地站在牛羊脊背上分享它们的饲料和水,被惊吓后,就“突”地一声飞上枝头。
夏日里是麻雀最活跃的季节,它们在养精蓄锐后开始唧唧喳喳地谈情说爱筑巢鸣唱哺育后代。黄嘴雀儿在父母嘴里得到了充足的虫子、麦粒和水,羽翼日见丰满。这时麻雀大多要远行到田野讨生计,就像远离村庄的人们进城打工一样。
秋天,麻雀不必像其他地方那样高驾个稻草人遭受喧天锣鼓或鼎沸人声的惊吓,为了节水,我们这里已改了渠道,几年不种水稻了,因都是麦套玉米地或是季节性的温棚蔬菜和瓜果,麻雀鲜有光顾。
冬天的麻雀在戴了巨大雪帽的草垛里藏躲,饮过残冰败雪之后,纷纷躲进墙洞、草丛、巢中,等待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