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村子里几乎处处可以听见麻雀的叽喳声，而猫头鹰、啄木鸟、布谷鸟、喜鹊、乌鸦们的鸣叫却难得听见几回，它们的数目越来越少了。倒是燕子每年春天都来，却是过客，像远嫁的女儿。
村子离中营堡湖不远，原先那些不知名的湖堰，是鸟语花香、鱼肥水美的湿地芦苇荡，后被围湖造了田。现在的村庄，只剩下麻雀单调的鸣唱了。
回家过年
车站码头又在涨潮，人如潮涌，一浪高过一浪。中国大地上，正涌动着一次人口大迁移。从北到南，从落后的农村到发达的城市，农村剩余劳动力正大规模地挺进城市。
火车行李架上过道上是一包又一包、一袋又一袋行李包裹。衣兜里是一张单薄的身份证，而城市也在尽力接纳他们，鄙视他们，拒绝他们。他们是城市的生力军、建设者，也是城市的负担，新的矛盾组合体，新的暂住人口。当地城市的职工也在下岗失业，与他们争饭碗成了竞争对手。城市因他们的加入而注入了一股新鲜血液。他们能干最苦最累的活计，是最充沛的劳动力。他们像巨形塔吊那样能举力，像推土机挖掘机那样能摧枯拉朽。他们是震天动地的劳动号子，一幢幢高楼在他们高高的脚手架上显出框架的轮廓，在他们的粉刷装潢下更加宏伟壮丽。
就这样，更多的人走出来，走出山区乡村。车站码头，人山人海，形成又一轮的海的波涛。丈夫出来了，带上了妻子；妻子出来了，带上了小孩；小伙出来了，带上姑娘；姑娘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就想嫁到城里，做城里女人，像城市公园的花树一样，生根发芽。而城里女人似乎有点仇视这些乡下女人，因为这些女人的入市，城里的一些有钱好色的男人更加野心勃勃，花天酒地，放纵嚣张。可城市还是人家的城市，闪着长睫毛的城市霓虹光影中格外美丽迷人。城市是个生长新事物新观念的场所，也是制造欺骗、垃圾和阴暗的空间。城市就像一条地下暗河，有上流，就有下流；有极品，就有次品；有香就有臭；有美就有丑。城市就是一个制造反义词的工具词典，是光与暗、上升与堕落的复合体。
王三娃在工地上右手臂被搅拌机绞成了残废；雪姑当了保姆，老板色迷迷地盯着她丰挺的胸部看，老板娘瞪他一眼骂道：“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妞妞被拉下水，酒吧里坐台；包间里性服务被警方扫黄打非曝光上了新闻镜头；张小飞讨薪不成又被痛打，用刀捅伤了老板被拘留候审；江三妹不干美容美发了，人长得美，被包养成了二奶；陈军伙同人放高利贷吸毒贩毒，被判六年劳教；只有杨文清学历高进了一家外企，成了白领……这些都是60后、70后、80后打工仔们的一些真实记录。不过，现如今国家对农民工问题高度重视，有了法律保障和宽松的就业环境。农民工不再为讨薪而跳楼，子女上学就业也和城里人一样享有优惠待遇。有些城市可以消除户口界限，在城里购房，安家落户。农民工在外打工，开了眼界，学到了技术，积攒了资金，回家盖起楼房新居，有的回乡二次创业，成了新农村建设的领头羊。
每逢佳节倍思亲，又是春运高潮。回乡农民工、学生以及其他探亲游客又海水般涌向车站、码头、机场。没有雪灾的阻挡，今年他们总算可以合家团圆，高高兴兴、安安全全过个有滋有味的新年春节啦！
他将一万五千块钱寄回家中，这比乡下种田不知要强多少倍。要过春节了，自己换了一身新衣新鞋，又给爹妈媳妇孩子买了衣服糖果。从广州火车站排长队买票回宁夏川区老家，三天后回到村里，让人好生羡慕。见面一阵拍肩摸头挠痒痒，乡亲们说他像个小老板了。邻里们都盘腿坐在他家热炕上，问长问短。听说城里的钱好挣，城里的工人也下岗了，个体户个个都是有钱的老板。城里女人都爱打扮时髦得很，有工作的女人自己不干家务，生下孩子不喂人奶吃牛奶，请保姆领孩子干家务。树挪死，人挪活嘛！问城里打工的枝枝叶叶，都请求他开春出门打工，也带上自己，去闯一闯，见见世面。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喧闹着，小小的土屋里，就有笑闹声起起落落。他发的香烟只抽得满屋子像燃了熏蚊虫的浓烟。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吵闹累倒的孩子早已和衣倒头睡得不知东西。乡邻们都下了炕头，挤眉弄眼地说，今晚上，我们把他们两口子的热炕头给搅啦！早点睡吧。他说，没事，明天再来，来喝酒闲聊嘛！送走了人，关了门，爹妈早已睡下了。安顿好孩子，妻子端来烫脚水，他心里一下子找回了家的感觉。妻子递过擦脚毛巾，他心里一热，一把搂住了妻子，把她抱坐在腿上，抚起她的头发说，让我好好看看你。妻子脸红心跳得厉害，久别胜新婚。面对自个的男人，妻子羞涩的像个未出阁的姑娘。他说你瘦了，苦瘦了，想我想瘦了。妻子对视着他的眼，男人的瘦面孔映在柔柔的眼眸里，将热脸紧挨在他刺痒的胡碴脸上，说，你也黑瘦了，城里的苦比乡下的大。一个男人身边没女人侍候，没个暖身子操心肚子的人，多难啊！说着说着，两个人都流了泪，热热地淌了一脸，那张着的嘴唇不再说话，就互吻起来，洗脚盆的水洒了一地，人早已喘滚到一起……年货办得很丰盛，鸡鸭鱼肉摆满了桌子。桌凳不够，又借邻家的并排在一起。哥几个吆五喝六地划拳喝酒抽烟，一个个舌头喝大了喝直了。说话呜叽乌拉的，不知牙缝里说些啥？
一切都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东拉西扯的醉话，有哭有笑的，像电视剧中的人物。那边，女人们吃着花生奶糖水果，嗑着瓜子，张家长李家短，热炕上焐着脚看着电视。一会儿笑声朗朗，一会儿又贴耳细言，你推我搡。“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
肩上胸前打上两巴掌，又哈哈笑挤成一团。
北方的村庄炊烟袅袅，在冬雪的寒风里消失于冷空中。
各家受惊的狗儿“汪汪汪”赛着狂吠，预示着往后的日子越来越旺，如那红日高照，雾霭升腾。
院子里，孩子们进屋到火炉前烤冻红的手，又点了香火跑到院子里放烟花、礼炮、“二踢脚”。夜幕降临，“啪”“砰”“嗖”的爆竹声里散发着呛鼻的火药味和浓浓的年味。
城乡接合部
这是依附于城市边缘的尴尬境地，是不修边幅邋遢的边角料，是城市建设向外扩张的一幅油画装饰的颜料，是污水处理和垃圾堆积占用绿色土地的一块废弃地段，是城市规划中重点开发并将投入拆迁即将动工的一个个商业区居民区，是穿在城市身上的一件乡村旧外套。耕地成了失地，湿地湖泊开发拓成水上公园，芦苇荡成了鱼肥鸟壮的生态观光旅游区，是休闲垂钓和偷猎者的乐园。
所剩的耕地就像时尚女人剪短的头发，听说这些耕地迟早就像暖化的冰河一样站不住脚，时局就是这样赶着潮流。
而失地农民总是浪尖上的一滴水，最终要融于泥流中，成为滚滚波涛。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治民之道，也是治国之道，也是治市之理。那些死抱土地不舍的人，未必是真正与土地有情感的人。守旧的人，吃尽苦难的人，才是扞卫土地屋宅的人。那些因拆迁费、土地补偿金不能如愿，死抱推土机挖掘机车轱辘不放、被执法人员死死拖走的是“钉子户”之流。
一条条拐弯抹角的巷道泥路坑洼不平，宅院墙上被画写了很大的“拆”字红圈。一排排的电杆上树个亮闪闪的灯箱写着“出租房”或“旅社”。这里多为外来人口的暂住场所，比正规旅馆要便宜。这是些乡下做生意的小商小贩的临时家园，是全国各地的杂牌军，是些无法统计又神出鬼没的打工者。因为匆忙杂乱，昼夜工作的都有，所以总是行色匆匆。通常在这里总有新来的，居无定所，就像是急流漩涡中的漂浮物，浮着浮着，就不见了踪影。
这些巷道最怕下雨，雨后的泥泞让人很厌恶，水汪汪的烂泥，穿不上干净的鞋袜衣裤不说，还散发一股腐馊气味。三轮车、摩托车、出租车、垃圾清运车，车拥人喧，泥水四溅。后来硬化了道路，先前的杂乱才有了改观。出门的年轻人招呼晒太阳的老年人，这些老人有的耳聋眼瞎，有的弯腰驼背，他们三三两两领着孙子，或独自拄杖坐在自家门前打盹，脸上风吹日晒得黑红，都是一把胡须一把年龄的七八十岁的翁妪，是苦难旧社会的见证人，又是新时代的老古董，是活过头又立马死不掉、病了就是家中儿女子孙的拖累的老弱病残。出租房里有制假造假的手工作坊，出租房里总闪出一些花蝴蝶一样的时髦女郎，她们专属夜猫子的，昼伏夜出。通常黄昏时花枝招展地出去逛街或上班，这多为酒店、理发店、洗浴中心的服务小姐。进进出出的还有其他行业的青年男女穿梭不断，让人摸不清底细。其实，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你又不是查户口的，公安警察也不能将卖淫嫖娼者斩尽杀绝，都是暗里的买卖，你不嫖娼，是因为你有个可心的老婆。现在讲互惠双赢，自愿公平。每次的扫黄打非都是针对底层老百姓的，是杀鸡儆猴的。
所谓有钱有势的上流人要干下流事，总有文明作外包装的，是轻易不被识破曝光的，这叫隐身术，是那些“正人君子”们的拿手好戏。
学生们骑自行车上学去了，一只狗在掉了砖块的公厕前抬腿撒尿。一些人向城里搬家拉东西，搬运工汗流满面地抬上抬下，几个收购旧家具旧电器收废品的人在和房主人讨价还价。加工棉花网套的斜对面是家棺材店铺，滋啦啦刺耳钻心的电锯声从门前摆放的花圈石碑缝隙里传得很远。几个油头小子正约几个染金黄发的小姐出门。电杆上两个人正贴壮阳性病广告。那边垃圾堆上几个失学的脏孩子背着蛇皮袋手拿铁钩在为捡垃圾争吵，被一个同样捡垃圾的糟老头子撵跑了。隔壁出租屋里传出搓麻将洗牌声和骂娘声，一伙人藏好了作案工具，走进一家饭馆吃饭喝酒划拳，白天准备好好睡觉……
远处蔬菜大棚里菜贩子正忙着装车。更远处塔吊高举着长臂，楼层一天天长高，形成新的开发区。最后一点绿色坚守最后一块阵地，整个城乡接合部就像等待某一天政府下令，“咔嚓”一声剪掉的长指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