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绘画由丰满的色相达到最高心灵境界,所谓禅境的表现,种种境层,以此为归宿。戴醇士曾说:“恽南田以‘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李白诗句),品一峰(黄子久)笔,是所谓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画也而几乎禅矣!”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雪堂和尚拾遗录》里说:“舒州太平灯禅师颇习经论,傍教说禅。白云演和尚以偈寄之曰:‘白云山头月,太平松下影,良夜无狂风,都成一片境。’灯得偈颂之,未久,于宗门方彻渊奥。”禅境借诗境表达出来。
所以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侧,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的核心,所谓“得其环中”;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超以象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这不但是盛唐人的诗境,也是宋元人的画境。
慧心禅语:
禅宗的中国化特色是不尚枯索冥求,不求长生苦练,在现世中求佛。因而他们在参禅时不离于象,而又最终离于象,这种不近执著又不落无明的“不离不即”的状态,似著境又离境,便与艺术审美形成了异质同构,把道家关于有与无、虚与实关系的理论深化和实践化了。而“虚实相生”又正是意境形成的精神框架。中国文学中的散文或者诗歌有意境之说,当文章中的意境刚好符合自己内心的情愫和悸动,那么我们便不是在用眼关照文章,而是用心。
佛国人间——吴冠中
遁入空门,意欲剪断人间情网,隔离红尘!然而“庵堂认母”、“思凡”的故事广为流传,佛国与人间本难绝缘,疆界不易划分。今日五台山的游人总爱围观尼姑,看她们在殿堂里同和尚一同念经、看她们售门票、看她们去打饭、窥视她们集体住宿的炕头布置……少见多怪,和尚已不多,尼姑更是少见,尤其是青年尼姑,有的才二十来岁,如何能不令游人提出种种疑问:小师父出家几年了?家住哪方?家里有父母吗?出家的原由?大约经常遭至这些提问的干扰,尼姑们大都低头寡言,不看游人,谁也不愿居于示众的地位。佛庙既成旅游胜地,更何处去寻佛国圣境!
四大佛教圣地之一的五台山早已是信徒们心目中的神灵之山,再经过鲁智深的一场大闹,更是名声大震,几乎家喻户晓了。五十年代我曾骑毛驴进山,道路崎岖,坑坑洼洼,只见杂草不见庄稼,山间众多的庙宇冷落破旧,僧去庙空,凄凄惨惨戚戚,已无法想象在如此偏僻的穷山沟里当年佛国的盛况:王孙公子骑马来,名门闺秀坐轿来,骑驴的、步行的、一路磕头的小脚老太太……一百数十座庙宇里人头济济,香烛不绝,钟声悠悠!
事隔三十年,今年八月我应邀到五台山避暑,吉普车一直开进了台怀镇,镇上小铺、摊贩林立,大都是卖吃食的,镇边农家的住房几平都改作了临时的游人旅店,似乎大有复兴当年香烛全盛时期的倾向!几乎所有的庙宇都在动工修复,工程浩大,投资可观。有些庙宇除了几个雷同的殿堂和丑陋的菩萨外,别无可看,但仍售门票一角五分,庙宇也学会向钱看了。除佛光寺和南禅寺为仅存的唐代木结构建筑,其建筑本身及寺内雕塑有极重要的艺术及文物价值外,其他五台山的佛庙大都是明清建筑,由于争地点吧,见缝插针,显得布局混乱。耗费许多资金来粗略地修复一批本来就不出色的庙宇,还不如重点精工修复少数几个文物价值高的。如果修复的菩萨缺乏艺术性,何苦再滥造令人作呕的泥塑偶像!
香火佛国的全盛期毕竟不会重现,五台山修复庙宇其实是着眼于旅游。老和尚说,五台山就是文殊菩萨的五个手指头,台怀正处于掌心中。我们爬上了东台顶,全不见树木,极目荒草,是大片坡度不大的牧场,正为骡马大会提供了方便条件,昔年还常吸引内蒙古的牧民前来放牧。风景嘛,除了欣赏云层的幻变与俯视群山远驰的波折线外,就不易赢得画家的青睐。既然五个台顶都像指头似的平滑,而且道路难爬,我也就放弃了文殊的其他四指。
冷,虽只二千八百多米高,在东台顶我穿上了毛衣,其时北京正值三十六七度的高温。下到台怀,早晚亦需穿二件单衣,气候凉爽,最宜避暑,看来五台山将以新兴的避暑胜境替代旧时的香烟佛国了。修复那么多庙,庙里必将有一批和尚和尼姑。他们除了礼佛念经之外,正有条件研究书画、古琴、武功、哲学、佛经……我想起怀素、石涛、渐江、虚谷等许多杰出的和尚书画家。如果每个庙宇各有其侧重的研究对象,并有展出和演出,组织座谈和讨论,岂不成了来旅游和休养人们的高级文娱场所,那时收一角五分的门票就太便宜了。牛津大学各学院的学费不便宜吧,我不知朱熹和王阳明的书院要不要缴费,五台山的庙宇兼书院是可以适当收费的,啊,有待住持的硕学高僧!
慧心禅语:
释迦牟尼佛说这个虚空中,有三千个大千世界。而实际上不止三千大千世界,是不可知、不可数、不可量的。三千大千世界,无穷无尽,不可想象,有无数奥妙神奇的事物,其实,我们的内心更是一个极其神秘的世界。心灵的空间有无限大,穷尽一生之力,我们也不能探出个究竟。既然我们的心空像个小宇宙,是不是能永远虚空呢?不,我们心灵的空间仅仅像是小小一间心房,一根火柴,一支蜡烛,足以让亮光充满心空。
五台山作为佛国胜地,自然有其魅力所在,尽管现今那里充满了商业化气息,但实则,如上文所说,如果点亮内心的蜡烛,那么足以使天空变得明亮。
晒月亮——池莉
常熟有一座山,叫做虞山。虞山有一座寺,叫做兴福寺。兴福寺有一把年纪了,大约一千五百来岁。寺内山坡上有一片竹林,竹林的特点是竹林里有一条曲径。曲径的特点是曲径被一个唐人写进了诗歌。诗歌的特点是到现在还非常动人和流行。我曾经好几次听见父母们教导幼儿背诵这首唐诗,有一次居然是在麦当劳快餐厅。
这首诗歌我也记得,便是唐人常建的: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字是宋人米芾写的。米芾湖北人,出了名的任性和疯狂。有洁癖,好奇装异服。性情渗透了笔墨,字是又诡异又憨厚,漂亮得出奇!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就住在这首美丽的诗歌里面。清早起床,推开房门就是竹林。走在竹林的曲径上,梳着头发,根根发丝都飘向远方:唐朝和宋朝。忽然发现,美丽的东西是横截面,一旦美丽便永远美丽。真正的美丽决不随着时间线性移动,美丽是不老的。
兴福寺的茶是兴福寺的,茶树就生长在兴福寺后面的山坡上。沏茶的水也是兴福寺的,是一眼天然的泉水。水杯是最普通不过的玻璃杯,水瓶也是一般常见的塑料外壳的水瓶。水瓶上用油漆写了号码,油漆已经斑驳,暗中透着沧桑,不知沏了多少杯茶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喝了兴福寺的茶了!我成了其中的一个。我平日不怎么喝茶,为了睡眠,下午是尤其不喝茶的。来到兴福寺的下午,我破例喝茶了。一杯接着一杯,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茶香。无须精致茶具的烘托,没有礼仪仪式的引导,这是一种明明白白的清澈和香甜。能够享受一次这种清澈和香甜,还管睡眠做什么。
入夜,听慧云法师讲经。古老的寺庙,偏偏有年轻的小当家。二十来岁的慧云法师,相貌还没有彻底脱去男孩子的虎气,谈吐却已经非常圆熟老道,可以举重若轻地引领我们前行。很自然的,人在这种时候就有了要求进步的愿望,就能坦坦然然地说话。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进步了没有,这是需要时间才能够证明的。可以肯定的是,要求进步总比不思进取的好,努力了总比不努力的好,努力至少是一种健康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