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留有湖，不叫湖，叫“小海”。
容留三百万顷，小海独占二百七十万顷，想过容留，必穿小海。
敬永八年七月初六，一位书生来到小海的最西码头。
这位书生背箱笼，穿深衣，戴幅巾，本该卷墨气息浓重才对，可惜是个大胖子，导致这一身装扮太显紧束，不伦不类，跟常人印象里的修长、俊朗完全沾不上边。
这书生姓顾，名兮子，出自西北西支离豪门大族，自幼喜好读书，可因他喜好天马行空乱读一气，写字作文也难脱俗气，所以被教书先生评说没有登堂入室。
顾兮子也不在意，给教书先生说：“你室是你室，我书是我书。你难进我室，我不懂你书。你非要****，我去找我叔。”把个教书先生气得七窍生烟，直接把他乱尺打出。
他也不恼，自家里头照读不误。那一日突发奇想，要走遍天下，美其名曰“游学”。于是给家里留信一封，写“老待笼中，无有始终。计不长久，蔽眼遮聪。去踏中州，携碗带粥。吃着大葱，会遍学究。”家人看了，目瞪口呆。
这时候的顾兮子游学已近一年，一身装扮早显老旧，可一肚子油水不减反增。原来除了读书一项，他还有个嗜好，那就是“吃”。
他站在小海之畔，见湖水宽广，无际无涯，管他天上日头灼灼，湖边总是万年凉意逼人。风扫水面，纹波相动，时有鸟儿入水，时有船只进巷。他拍拍肚子，诗意大发，即兴朗诵诗一首：“好大一片湖，上面风呼呼。架上炭火炉，肯定烧不糊。”
离他最近的有一只柳叶乌篷船，船上艄公正在船尾蹲着，听到他念的诗，差点没一头栽倒湖中。
那艄公侧头，看了看这拽文书生，入目惊心，初步估计还不得有个三百来斤。艄公说：“公子文采恁好，佩服佩服啊。”文采两字加重语气，说的分外沉重。
顾兮子看着艄公，也不客气，说：“老叔好眼光，一般人可不懂我这诗的妙处。老叔，能不能送我到对面去。”
艄公和这肥胖书生搭话，不就等他这句吗，忙说：“可以可以，不知公子要独赏风景，还是喜欢扎堆热闹？”
顾兮子没听懂，艄公解释说：“就是说，你想单独坐我这小船，还是一块和大伙坐大船。”说完艄公一指，顾兮子顺着看去，是一艘稍大的船。如果眼前这艘是柳叶，那一艘就是杨树叶子了。
顾兮子说：“我辈书生自然喜欢安静一些。老叔别看我一介书生，可我并不穷酸，你这船我包下了。”
艄公一听，喜笑颜开，顿时觉得这肥胖书生是天底下最玉树临风的了。
顾兮子一上船，艄公吃了一惊，对他体重无形中又高估上去几分。
时值天清气朗，子海码头上忙碌异常，有千百船只往来穿梭。顾兮子蹲坐船头，眼瞅着离岸越来越远，又作诗一首：“这才刚刚离了岸，那边进港又卸鞍。你来我往真热闹……这个……看得胖子心大欢。”
子海名不虚传，虽然是湖，行在上面，却感觉像海一样气势雄浑。更厉害的是，有时候能见到像海一样的三尺无风浪，更有人传言，见到过四丈多高的浪头在湖里翻滚，一不小心，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着实心惊肉跳。
这一趟行程要花近十天，顾兮子反正不着急赶路，乐的悠闲自在，打定主意要仔细欣赏一番湖上景象。
当天夜里，船家抛锚停船，顾兮子从船篷里移动出来，见明月当空，湖波微荡，好一番夜月映湖，随即脱口而出：“天上大圆盘，湖里水真满。景色实在美，大气不敢喘。”船家刚好做了一道小菜，端出来要同这胖主顾一同填肚，猛一听见这歪诗，差点没把盘子掉湖里。船家咧咧嘴巴，看着肥胖书生的臃肿背影，轻咳一声，说：“公子，吃饭了。”
顾兮子一听“吃”字，气势陡然一振，瞬息飘到船家跟前。船家吓一跳，再看手中菜盘，已经到了胖书生手中。船家痴愣半晌，寻思：这胖子身手怎么如此敏捷，看体型可看不出来啊。
盘子里头是一条小海长鳍。长鳍是小海独有品种，以胸侧两鳍的长短看高下。盘里这条鳍长只及身体一半，在小海中随处可见。上等品种的，鳍长等身。至于那鳍长过尾的，可遇不可求。据说还有的更加厉害，展开长鳍可像鸟儿一般飞翔，连船家这一辈子在小海上讨生活的人，都没见过。
船家做法简单，清蒸配以湖中金丝藻，撒上少许姜末佐料，十足的地道特色。顾兮子伸筷一夹，一块鱼肉应箸而下，鱼肉洁白细腻，柔软爽嫩，滑腻适度，吃得这个饕餮书生啧啧赞叹，说：“这长鳍鱼果然名不虚传，书上名列天下淡鱼第八，评语有‘雪肉筋鳍’四字。”说到这里，顾兮子眼睛一亮，忙撕下一条鱼鳍放在嘴中。别的鱼儿没有吃鱼鳍一说，独这长鳍例外。顾兮子嘬着鳍上肉丝，只感觉分外鲜香，有无穷余味，明明是一只薄薄的鱼鳍，却好像吃不完一样。
顾兮子望着盘中鱼，眼睛眨巴眨巴的，船家大方撕下另一只鳍，递给他。他嘴里含混不清咕哝一句，没接。船家一笑，说：“你是客人，第一次来容留，就多尝尝我们这儿的东西。我们容留人啊，多半都在这湖上讨生活，这鱼再好吃，天天吃也吃腻歪了，放我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你要想吃，里面还有两条，我都给你做出来。”
顾兮子这才接过眼前的美味，说：“好的好的，麻烦船老板你给把剩下两条也弄起来，实不相瞒，就这一条我自己都吃不饱，别说咱两个人了。你放心，该给你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船家一听最后一句，当真是兴高采烈，乐颠颠往船舱去了。
明月愈加澄耀，被湖上若有若无的水气一蒸，从月亮上流溢下来的光都隐约蒙上了一层氤氲，湖上另有两三灯火从远处的船里摇曳，一时间顾兮子感觉如在画中。
等船家又从船蓬里面出来，还拿了一壶小酒，更把顾兮子爽的浑身通透，大侃特侃：“这江河湖泊里的鱼吧，书上排出十大美味，直到今天我才有幸吃到一味，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够都尝遍呢。”
船家举起杯子，和面前书生一碰，蘸了一口，问：“喔？不知道这十大美味的鱼都是什么？”
吃这一项，正是顾兮子天生的特长，他唾沫星子横飞起来：“第一当属入海省慕山清溪峰上独有的云雾鱼，这种鱼最长不盈二寸，浑身透明，捞出后应立即生吃，要不然片刻后就会化成一滩清水，当真是云雾所化。第二是有神省四脚鱼，这种鱼靠从掬叶树上汲水而活，能在林中纵跃。第三是龙胆寒里的红鳞跳鲤，这种鱼是鲤中极品，能从水面跳起三丈余。第四是……”
顾兮子说的兴起，声音在夜晚的湖面上晕开，惊动了不知名的小鱼在船下冒了几个泡泡。“这第七，是西户荒原上的无由鱼。荒原上终年缺水，一但下雨积起水坑，便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鱼，真是无根无由让人捉摸不透……”越说越起劲儿，把船家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想十丈开外“嘭”得激起滔天的浪花，大片的湖水冲上天空又落下，把顾兮子和船家两人淋了一个透心凉。
顾兮子正讲到高潮，突然就呛了一大口湖水，细品还有水草味。“呸呸呸呸”连吐几口，顾兮子嚷道：“船老板，这湖上还有这种突发状况，怎么不早说！”再看船老板蹲着，眼睛直愣愣瞪着自己身后湖面，张嘴结舌。顾兮子好奇之下一回头，立刻失了三魂六魄。
月光下，湖面上，一条如小丘一样的巨大鱼尾耸峙而起，刚才的浪花正是它带到天上。接着落下，再次激起一波水浪，又把两人淋了个二道茬子。
顾兮子和船家两人早已惊得呆了，过了半天，顾兮子才生硬地扭动脖子，看向船家，眼神里满是询问的意思。
可是船家也变得像个呆头鹅一样，呆头瓜脑，已经完全僵了。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才说道：“我在这湖上划了大半辈子的船，根本没见过什么几丈高的浪头，也没见过什么会飞的长鳍鱼，本来以为这些都是无稽之淡，糊弄人的。今天看到这一幕，才觉得以前那些虚虚乎乎的说法，未必是假的啊。”
顾兮子嘴唇颤动，终究在没说出什么话来，本来想要乘兴做歪诗的，这下早把诗书什么的，丢到瓜畦国去了。
此后几天无话，他们一叶扁舟在小海浩渺水面上昼夜航行，行过了些许浮萍，行过了些许鸬鹚，行过了些许浮云，行过了些许藻花，那晚见到的那一尾巨鱼给予的震撼和惊恐，逐渐淡去，顾兮子又开始活泛起来，书生的狂妄意气又故态萌发。
这不，湖面上本就凉风习习，加上小舟疾行，站在船头的顾胖子衣袂飘飘，自我感觉很有一番风流倜傥的士子模样，一首歪诗脱口而出:“乘船去对岸，快似水不沾。夏日好凉爽，扇子不用扇。”船家正在划船，猛听得此诗，手一哆嗦，重心不稳，船身剧烈摇摆几下。
顾兮子指着远处一方朦胧雾气说：“船家，看那边水蒸雾绕的，怎么回事？”
船家看过去，见远处有一团大雾。眼下的这种好天气，要在平时，小海上眺目一望，直能望到天边。可眼下，那团没来由的大雾渐渐扩大，阻挡了天边一半的视线。好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船家司空见惯似的，说：“这湖上有雾，不用大惊小怪，等到雾过来，我们就抛锚停下，雾散了再走。”话音刚落就见大雾翻滚而来，把船笼没了。
进了雾里，顾兮子发现这雾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骇人。刚才从外面看的时候，明明气势汹涌，进到里面也就视线模糊了些。湖面微微荡漾，小船微微摇摆，四周白茫茫一片，顾兮子有身处云中羽化登天的错觉，随即又诵出一首歪诗：“掉进大雾里，不知东南西。这下走不了，睡觉不用起。”船家一听这诗，暗喊晦气，要是这雾真的久久不散，成了睡觉都不用起的情况，生意还做不做了。
没想到顾兮子一语成谶，这场大雾从起时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还没见有淡去的迹象，这回反倒是船家沉住气了，顾兮子开始百无聊赖起来，直嚷嚷倒霉。四周白花花的，看得时间一长，简直不知道上下左右，加上雾里湿答答的，顾兮子这么大一胖子，大热天的更是浑身难受，站在船头又乱吟歪诗：“雾里太难受，行程已落后。难道是龙王，欺负我不瘦。”船家被歪诗从船舱里面逼了出来，满头冷汗，心想这肥胖书生是不是肠子长到脑里了，正要开口说话，大雾里忽然一阵搅动，身边雾气开始迅速退散。
顾兮子差点没高兴的跳起来，一首歪诗刚要脱口而出，却猛不丁顿下了，脖子左扭扭右扭扭，眼睛越争越大，惊奇地“咦”了一声。
船家久居小海之上，早已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原来这雾退的非常蹊跷，不是那种由浓到淡再到无，而是像被风刮走的一样。可是呢，此时此刻，一丝风都没有。
两人站在船上，不时抬手虚抓，白白雾气从手上拂过，一刻也不停留，甚至还有一种特殊的触感。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大雾明显在向着一个地方集中，漫天白雾就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场面壮观宏大，真真让人生出腾云驾雾的幻觉。
等到身边世界又重新变得天清湖朗，顾兮子多半天没缓过神来，好不容易思绪回返，就看到不远处的大雾还在继续聚拢，翻涌滚荡绵绵不休。忽然，大雾停止滚动，冲天而起，笔直向着云霄，如疾箭离弦，如风驰电掣，一股脑接到云彩上边去了。于此同时，湖面上无数长鳍鱼纷纷跃起，向着那接天白雾游去。顾兮子和船家瞠目结舌，看着不少鳍长过身的鱼，贴着水面快速滑行，更有佼佼者真的飞离湖面数尺，速度不逊飞鸟。顾兮子这次到没呆住，直呼：“长见识了！长见识了！”
亿万条长鳍鱼围着那巨粗的雾筒子吐起了泡泡，像是在朝圣一样。接着，一声响彻天水间的长啸过后，雾里隐约有一黑影腾空，头部硕大，身体其长，挟着雾气一起飞到高高的天宇中不见了。刚刚的所有，复又恢复平静，只剩水天接壤的那一线里，遥遥荡漾过来的水波轻轻晃动小船。
顾兮子刚要启齿，一边的船家“哎吆~~”一嗓子，把顾兮子吓一跳。船家“扑通”一下跪倒甲板上，双手合拢，嘴中说道：“龙神大人保佑我今年顺顺当当，赚的盆满钵满。保佑我妻儿身体健康，老母长命百岁……”船家正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顾兮子也“嗷”得嚎了起来：“鱼化龙！原来真有此事！古人城不欺我。见此一幕，三生有幸，值得浮一大白。”
船家说：“是啊是啊，都说河里的鲤鱼跳龙门才能变龙，难道那是个鲤鱼？”
顾兮子说：“此言差矣。你没看到刚才一群群的飞鳍鱼向那边游去，宛若朝见君王，所以应是一条长鳍一步登天。实不相瞒，我前些天说的那些十大美味的鱼，其实是我满嘴乱诌的，古书其实写的是十大最可能化龙的鱼。以前我不相信，现在化龙就发生在我的眼前，看起来似乎古书也不全是瞎编的。只是书上也就说到这里为止了，到底化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不过即使点到为止，也够叹为观止的了，试想你一辈子在湖上生活，也就见到一次，何况人家还能做出总结。那得是走多少路才有的见识啊。”船家又开始虔诚地念念有词，顾兮子只是默默地盯着水面想着什么。
……
后来顾兮子平安渡过了容留小海，再后来他又踏遍了中州大地，写了一本厚厚的书——《异闻怪奇志》，里面记述有中州大地上千奇百怪、光怪陆离的各种事情，分为异域、闻风、怪物、奇趣四大部分，每部分里又分若干小部分。这本书从没出版过，更不出名，只是作为顾家一份子的出书，被顾家保留了下来。我上面叙述的那则故事也是我从这本书上扣下来的。
书是从我一个铁哥们，绰号“肥子”的顾执耳家里看到的，而且看了很多遍，那一阵我去他们家太频繁了，要不是书过于老旧，就凭我这劲头也早该借我了。当然，书肯定不是从千年以上那位老祖宗手里传下来的原版，其实已经翻印了很多遍了，后面泛黄的书皮上印着1906年。绕是如此，也很了不得了。只是，他们家里没人把里面的内容当回事，直到我看见里面的内容前，大概也只有写这本书的那顾家老祖宗顾兮子自己相信了。书的最后，顾兮子有简略写自己的生平，他说自己过的平凡而又平安。不过，真的平凡吗？我不觉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