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就兄弟我吗。”李涛忽略了我夸张的笑声,依旧齉着鼻子有点儿伤感地说,“聚聚吧,见一面少一面了。”
“不至于吧,才四十。”
“至于。”李涛固执地说,“黄土岗上无老少。”顿了顿,又说,“昨儿,把叶薇薇送走了。”
“怎么个意思?”我没听清,走了?出城还是出国了?
“嗐,车祸,挂了。”李涛抬高了一点儿声调,“就昨儿夜里的事,侧面撞上来,颈椎给摔断了。”
沉默,我愣住了。
三十秒后,我抹了把脸,说:“我去找你吧。”
叶薇薇的样子我还有印象,苹果脸,马尾辫,天一热挺秀气的鼻梁上就沁出露水一样的小汗珠,水嫩嫩的。她坐前排,我坐后排,她一回头,飘起的长发就扫得我鼻窟窿直痒痒。那时候天气真好,阳光从窗棂子洒下来,照在她的油光水滑的小辫子上,一跳一跳的……这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李涛说真他妈邪性,叶薇薇出事前还给他挂过电话,前后不到一个小时。那边刚出事,警察就把电话打到他这儿了,因为该号码是事主拨出的最后一个电话。我知道李涛和叶薇薇这么多年一直有联系,事实上李涛和每一个他喜欢过的女孩子都保持着联系。叶薇薇师大毕业后就当了英语老师,分在C城一中。C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你不是有意去找某个人,绕大半个城也不一定能碰上面儿。所以我和叶薇薇虽同住C城,却不如她和满世界飘的李涛见面的机会多。我结婚的时候,叶薇薇来喝过喜酒,但那天人太多,我几乎没来得及仔细看她一眼。那个面目模糊的叶薇薇似乎在我老婆身边短暂地驻足了一下,貌似亲密地合了一张影,然后就如一滴水溶入大海似的散到密密麻麻的宾客里看不见了。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她还是那个梳着马尾辫、鼻尖上挂着新鲜露水的小姑娘。但是现在李涛突然告诉我,这个小姑娘不存在了。
“走得挺快,没遭什么罪……嗐,一晃,都二十年了。”李涛吸溜着嘴唇,有点儿语无伦次,但我还是听懂了,“说起来你不信,我就觉着那天她打电话像要交代什么,说到你,说到‘老铁’,说到高三(二)班……”
我皱着眉听着,心里滋味挺复杂,真的,一晃,都二十年了。
“她问你当初怎么不给她回信,我说你问他去呀,她说我不敢,怕遭人笑话,我说你怎么能不敢呢,你那时候简直是我们心目中的公主啊,她说才不呢,要不他怎么不理我呢……你看你真他妈有福气,咱们的小公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钟头还念叨着你呢。”李涛唏嘘着,“哎,我说你,当初怎么就那么不解风情?人家都把绣球抛过来了……嗐,说了也白说,我就不明白了,叶薇薇凭什么喜欢你。”
我感觉有一刹,只是短短那么一刹,我好像没有感觉了,我看见李涛的嘴张张合合,但是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之后我明白了,心底就若隐若现地浮游出一种莫名的纤细的情愫,似乎要哀婉地唱出歌来。叶薇薇,那个发辫上跳跃着阳光、宛如晨露一样新鲜美好的女孩子,如果当时我能够踩着前进的鼓点与她和鸣,是不是可以踏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的舞步?我忍不住又开始恍惚,阳光,马尾辫,燠热的空气,露水一样细密的小汗珠……李涛适时地打开了一瓶五粮液,“啪”一声击中了我脑袋里为非作歹的紊乱思绪。
我喝了李涛给我倒的五粮液,然后掏心掏肺地跟李涛说,我当时不理叶薇薇,是因为我是个卖米的。
李涛摇了摇头,你可以不卖米。
我噎住了。是呀,我可以离开红星粮店的,但我为什么没有离开呢?日恁奶奶的脚,这又是一个哲学问题。
八
这世界上貌似有很多条路。在启程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的未来充满无限可能。但是往往在人生的岔路口,你无法做出一个满意的选择。你完全有权利后悔,但是选择的路已经无可更改。你觉得遗憾吗?你觉得如果重来一次,你会做出更好的选择吗?不不不,其实认真回望来路,你会发现,彼时彼地,你只会选择你的选择。就算重来一次,如果大环境和小环境都没有改变,人生也只能是大同小异。所以,我没有选择叶薇薇,梅燕也没有选择我。我在一个很关键的岔路口选择了红星粮店,这就意味着我以后的路都不可能与它切断联系。
有一天我背着一只装满样品资料的大挎包,一边走一边低头盘算,今天的五连包促销最低能按什么价儿出。走路分神,是最大的忌讳,要不撞人,要不就撞车。我比较幸运,撞在一个硕大的肚子上。这个气派的大肚子骄傲地挺立在时代精英会所的门口,估计弯腰四十五度看不到鞋面儿,确实一副很精英的样子。我慌慌张张抬头一看,嗐,猜我瞧见谁了?小姜!
这时候的小姜已经不是当年的武警战士小姜了,一看就是脚踩钞票头顶放光的那种成功人士,尤其是小腹,当仁不让,跟吹气似的鼓了起来,我记得当年他可是有八块腹肌的。我打南边来,他往南边去,我一个没留神,就撞上了小姜的肚子。我交了好运,撞上这么个有油水的肚子。
小姜撞见我也觉得很意外,随即热情地抓住我的手,贯注全身真力拼命摇起来:“那啥,咋在这儿撞上了,我就说这么大地方咋找你呢,你自己就钻出来了!”
小姜这次是以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的身份回到C城的。这些年他也没少折腾,先是退伍回老家,安排在齿轮厂保卫科。后来厂子倒闭,就跑出来混江湖。要说得感谢齿轮厂的破产清算,要不是树倒猢狲散,他们这些“公家人”不可能背水一战。既是背水了,也不顾啥头脸了,啥赚钱倒腾啥,混呗。一不留神,混出个财大气粗光宗耀祖。正赶上C城老城区改造,他就标了块地。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小姜谦虚地说,“到底在这儿献过青春洒过热血,有感情,我还记得那会儿粮食一提价,就跑你们粮店执行公务,你没少带着我吃小炒、看毛片儿,嘿嘿……怎么样,老丁,现在在哪儿发财啊?”
小姜的话让我百感交集,光阴如水般在记忆中重新掠过,白驹过隙,岁月有痕,我,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老丁”?唯有自嘲地笑笑,摇摇头。
由于小姜相当自然地管我叫老丁,我也就只好管小姜叫老姜。老姜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老丁,你知道我标下的地在哪儿?红星路!真他妈沧海桑田哪,我去那儿找过你们,没找着,早改火锅城了。下回你要再去,火锅城也没了。连着后面的饮服公司、化纤公司还有派出所那一片儿,都得推倒重建。我点点头,说,早点儿推了好。自从粮店关张后,我没去过红星路。一是家离得远,粮店没了,也就没必要大老远往那么个不相干的地方跑;二是确实不想去,去了没意思,觉着像对着没有碑牌坟茔的遗址凭吊。但老姜坚持拉着我去红星路看看,他站在马路牙子上挺胸凸肚地给我指点江山,说以后哪儿哪儿是联排别墅,哪儿哪儿是多层高层小高层,哪儿哪儿是小区幼儿园,哪儿哪儿又是小桥流水观景台……挥手有力,言语铿锵,颇有将军范儿。他说得激动,我听着也激动,当听他说到沿马路的这排小高层楼下要建成门面房,繁荣经济方便生活,最好搞一个社区便利中心时,我忽然横冲直撞地冒出个想法。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老姜,这门面房什么价啊?老姜说你有兴趣?我说要是价钱合适,我可以考虑,大的买不起,十几二十平方还行,不知道能不能打折?老姜一巴掌拍在我肩上,跳楼价给你!